他仿佛听到了命令也仿佛得到了解脱,飞快地站起来,飞快地走出去,生怕走慢了她和他都会改变主意。回到车里,他想我到底害怕什么?除了害怕伤害贝贞也害怕伤害冉咚咚,因为我守住这道底线就是守住冉咚咚的理想。
仅仅一星期,卜之兰就瘦了十斤。她睡不好觉,整天出虚汗,听到脚步声或狗叫声心里就发慌,有时一阵山风也会把她吓得大跳。刘青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说我怕失去你。说这话时,她想起了她的另一段感情。两年前,她表面上是来山里做农产品生意,而内心里却是在逃避过去,是想躲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疗伤。但是疗着疗着,她就疗出了寂寞,就疗出了她对刘青的深深内疚。读大学时她跟刘青秀了那么多恩爱,其实都是秀给另一个人看的。虽然她也爱刘青,可她更爱那个人,她是在通过爱刘青来爱那个人,而这一切刘青都蒙在鼓里。在她跟那个人快乐相处的日子里,她假装把刘青给忘了,开始是忘记一分钟,后来忘记一小时,再后来忘记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想起。但是,当她被那个人抛弃之后,刘青立刻在她心里复活,他的好和她的内疚同时涌上心头。内疚唤醒她深埋的爱意,于是一年前她在网上主动联系刘青,一是想给他感情弥补,二是想找一个人来解决寂寞,高大上的说法是陪伴。她以为刘青会记恨她,没想到他竟然来了。六月一日傍晚,当他出现在昆明火车站出口的那一刻,她的眼里噙满了感激的热泪。她发誓从此后好好珍惜,别再把他弄丢了,但越想珍惜就越怕失去。经历了抛弃别人、被人抛弃以及疚爱三个阶段后,她变成了一个高度敏感型的人。
看着卜之兰消瘦,出虚汗,失眠,刘青急得偷偷撞墙却也帮不上忙,强行带她到县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医生查不出病因,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也许是胃病,也许是例假不正常,也许是怀孕了……她说了无数个“也许”,就是不说她不舒服的真正原因。刘青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宾馆为她开了一间房,说你就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最好住到冉咚咚离开了再回去。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点头同意了。刘青一个人回到埃里,但第二天早晨他还没起床就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卜之兰。她说本想不见不烦,却没想到脑子里全是我们家的牛羊猪鸡,昨晚一秒钟也没睡着。他一边心疼她一边反感她施加的压力,忽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他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好起来吗?她说离不离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犯没犯罪?我要是不爱你,你犯不犯罪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我的罪也是你的罪,我们好像变成一个人了。他说你凭什么断定我有罪?她说我不晓得,反正一看见冉咚咚我就紧张焦虑,就觉得夏冰清是我害死的,我都不认识夏冰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说完,她突然哭起来,好像谁欺负她似的越哭越伤心。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搂紧了就能给她能量。她瑟瑟发抖,嘟囔:“我有罪……”刘青想真是功亏一篑,我顶住了冉咚咚凌芳和邵天伟的轮番讯问,却顶不住爱人的眼泪。
下午,刘青穿戴整齐,带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村长家,敲开了冉咚咚的房门,说我要交代。冉咚咚等的就是这一刻,奇迹终于出现。刘青说夏冰清找我办移民手续的那段时间,A移民中介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楼正在装修外墙,外墙的瓷砖部分脱落,民工们要先把瓷砖全部铲掉,然后再刷油漆……冉咚咚想他为什么不结巴了?怎么一点都不结巴?连紧张感都没有,好像在跟我拉家常似的。他说那天,大约十点钟,夏冰清找我谈移民的事。我们正低头看合同,忽然传来拍打声,我们都吓了一跳,看见一位民工站在脚手架上拍打我们正对着的玻璃窗,手里比画着。我没看明白。他脱下安全帽,从帽子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这下我看明白了,他是想借火。我打开玻璃窗,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伸手把他嘴里的香烟点燃。他吸了一口,说声谢谢,继续铲外墙的瓷砖。我是个烟民,每天都会从十一楼坐电梯下去到室外抽几次烟。本大楼抽烟有固定地点,在一楼大门外左边的走廊,那里摆着一个铁制的桶,桶顶有个铁碗,专门用于装烟头。烟民三三两两地围着那个铁桶抽烟,一批抽完了,另一批又来。装修期间,民工们也凑到桶边来抽。真巧,我在这里遇到了跟我借火的民工。他说他叫易春阳,喜欢写诗,说着他把他写的几首诗递给我,说是请我指教。我说我不懂诗。他说那就随便看看,看完扔掉。后来跟烟民们交流,我才晓得他见谁都发诗,仿佛在寻找知己或者伯乐。
回到办公室,我拿出他的诗来读,其中一首印象深刻,题目叫《抚摸》:“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冉咚咚想这诗真挖心,应该发给慕达夫看看。刘青说虽然我不懂诗,但被打动了,想下次见面一定送他几包好烟。可我一直没碰上他,直到五月三十一日晚,真是天意。那天晚上八点,我到公司拿钱,吴文超给我的现金都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当我把钱装进双肩包后,两腿却像钉在了地板上。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这是进公司以来我第一次在办公室抽烟。我想如果就这样跑了,那吴文超会怎么看我?骗子,他一定会把我当骗子。我很在乎别人特别是朋友亲人对我的看法,哪怕到了埃里也在乎。我需要钱,又不想被吴文超当骗子,这个难题把我拦住了。正愁着,我忽然听到拍窗声,差点吓尿。拍窗的是易春阳,他站在窗外的脚手架上,像前次那样做了一个借火的手势。我推开窗,递给他打火机。他点燃烟,把火机递进来。我说你拿着吧。他说公司规定,上了脚手架就不能带火种。这时我才回过神,他在加班,为了赶进度,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加班。他说我的诗歌你看了吗?是不是很low?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天才。他仿佛是为了报答,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他把夏冰清当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像灵感那样来得猝不及防。我说虽然她漂亮,却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有老婆有孩子,但她却要闹着跟我结婚。他说让她不闹就行了。我说怎么能让她不闹?他说办法多得很。我说你有什么办法?他笑而不答,就像吹牛皮被揭穿的那种表情。我说给你一万元,你帮我搞定,让她别再来烦我。他睁大眼睛,像看着一笔巨款似的看着我,说你是在逗我开心吗?我说做生意我是认真的。冉咚咚想他们都把做这件事当成做生意,徐海涛是这么说的,吴文超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他说我从包里取了一万块给他,同时把夏冰清用于办理移民手续的照片和手机号码也给了他。他呆住了,我也呆住了。他呆住也许是觉得钱来得太快,我呆住是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陌生人?冉咚咚想办这事,难道你还能找熟人吗?他说易春阳嘴唇一抖,嘴唇被烟头烫着了。我说不好意思,这事有点唐突。他吐掉烟头,说我到哪里找她?我说她住在半山小区。他说明白。我说你可以给她写诗,但不能使用武力。他说明白。说完明白他就滑下去,连班都不加了。冉咚咚本想核实,但怕吓着他,决定把他押回本市后再问。他说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安慰自己,就像突然发财的人捐款,求的是个心安,也想今后吴文超追责时有个交代,至于委托易春阳搞定夏冰清这件事,我压根儿不抱任何幻想。冉咚咚没忍住,说你当时想没想到易春阳会去杀害夏冰清?他说没想到,在我的经验里,不会有谁为一万块钱去杀人。冉咚咚说那你为什么要白白送他一万块钱?他说我想他也许会去威胁夏冰清,也许会有别的办法,哪怕他去威胁一下,我也觉得对吴文超有了交代。万一他威胁出了效果,那我就算完成了吴文超交给的任务。
冉咚咚和刘青坐着村长的吉普车离开埃里。路上,冉咚咚想刘青的罪感既是卜之兰逼出来的,也是村民们逼出来的。由于村庄的生活高度透明,每个人的为人都被他人监督和评价,于是传统伦理才得以保留并执行,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净化,埃里村也在净化这里的每一个人。
冉咚咚坐在这边靠窗的位置,当地警察小姜和刘青坐在过道的那边。一声哨响,动车离开了昆明站。有那么几秒钟,冉咚咚敏感地捕捉到自己身上产生的一股后拽力,就像有人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裤脚。她知道拽她的不是别人,因为这次回程她的心情复杂,既有找到了破案线索的前冲力,又有害怕面对家人的后拽力。过去,无论她在哪里出差,回程时心里都有准确的导航,那就是“家”,就是唤雨和慕达夫住着的地方。可这次,“家”的位置混乱了,可以是父母住的地方,也可以是西江大学五十一栋2202号房,还可以是慕达夫所在的荷塘小区十五栋1101号(假如唤雨待在那里的话)。她不想回父母住着的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满耳都是他们深刻的责备,也不想回西江大学五十一栋,因为屋子里没人,估计家具都生了灰尘,更不可能去慕达夫那里。想来想去,她唯一想去的是办公室。自从王副局长让她休养后,她就不去办公室了,但现在她觉得有资格回去了,而且也有能力重新投入侦破工作了。昨天,当刘青的供词证明了她的推理时,她的焦虑感随之缓解,心里就像冰河解冻。
车窗外,草是枯的,树是秃的,河流的水位线还在低处,所有的生机还埋在地下或暗藏在空气里,等待时机爆发。她忽然想起邵天伟,甚至有点想念他。三年前,他从荷塘派出所调到西江分局刑侦队跟随她办案。开始他叫她冉副队长,后来叫咚师傅,再后来叫冉姐,而她开始叫他邵天伟,之后叫天伟,再之后叫他喂。她第一次叫他“喂”的时候,他以为她叫他“伟”,羞得满脸像涂了一层红漆。她说喂,你想多了,我叫的是口字旁的“喂”。他尴尬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两分钟后才抬起来。他长得帅,乖巧,手脚麻利。每次有人帮他介绍对象,他都会把对象带到她的办公室,美其名曰让领导把把关。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天生敏感,每次她都认真打量,但每次的意见都是挺好的,挺般配。这么表态一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配对成功,二是她知道他的婚姻轮不到她来把关,所以并不上心。可每次她肯定对方后他都会否定,不是说人家不够聪明,就是说人家不是丹凤眼,或者手臂太粗,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比例不协调,抑或皮肤不够细腻,手指不够纤细。他每评价别人一次她就不舒服一次,但她并不明确为什么不舒服,也许是觉得他要求太高了,也许是觉得他不尊重别人。可是听他评价多了,她忽然发现他挑剔别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点,而这几点恰恰又是她的优点,比如她自认为不傻,眼睛恰巧丹凤,手臂不粗腿够长,皮肤细腻手指纤细。而她的弱项,他却从不挑剔,比如胸部不够庞大,下巴不够尖长,臀部不够后翘等等。也就是说,他把她当成了择偶标准。虽然她觉得这是一种荣誉,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提醒他,上帝不可能为你私人定制,你要的女性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说有,我看见过。她假装没听懂,说按你的标准恐怕你很难找到对象。他说宁缺毋滥。
她以为他仅仅是把她当作择偶标准,但两年前她发现他的另外一层意思。一天下午,她召集队里的几个人到她办公室讨论案情。散会后,有一件外套落在了椅子靠背上。那是邵天伟刚才坐的位置,她拿起外套想给他送过去,可就在她提起外套的瞬间左边内袋滑出一个钱包,钱包掉在地板上时张开了,里面装着一张她的照片。他竟然在装亲人或恋人照片的地方装了我的照片?她的心尖一颤,既有愉悦感幸福感同时又有被冒犯感,恨不得马上把他叫过来谈谈。可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冷静下来,把钱包塞进他外套的右边内袋。她想只要把钱包换个口袋,他就会知道我发现了照片。但她犹豫片刻,又把钱包掏出来塞回左边的内袋。她这么做是不想伤害他的自尊,也是不想在办案过程中影响他的情绪。她刚把外套放回到椅背上,他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冉姐,我的外套忘你这里了。那一刻,她看见他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她说是吗?仿佛这时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件外套。他说幸好没落在别的地方。她说你检查检查,看少没少什么贵重物品?他说我的外套没装东西。说完,他拿起外套走了。她发现他拿外套的手紧紧地捏着左边内袋,捏得钱包的轮廓都显了出来。
次日上午,冉咚咚刚到办公室,邵天伟就走进来,把一个信封放到她面前。她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前次父母进城催婚,为安慰他们,我就拿你的照片给他们看,说你是我正在恋爱的对象。他们提出见见未来的儿媳妇,我说刚挖地基就想看楼房,哪有那么快。他们信了,但我却忘记把相片从钱包里取了出来。她说没想到我的相片还能帮你骗人,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羞涩地低下头,说这事不向你坦白交代,就像头上长了虱子又痒又不好看,我用了你的肖像却没付版权费,心里虚得像个小偷。她嗨了一声,表示谅解,觉得他够坦诚。她就喜欢他这种坦诚的人,说没事,如果需要你还可以使用我的肖像。她把装着相片的信封还回来。他拒接,说不敢不敢,用一次就OK了。她知道他很尊重她,从来不给她添麻烦,也从来不在言语上占她半句便宜,哪怕在办案过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有肢体接触,但总是一触即闪,仿佛他的膀子、双手以及其他部位都懂得害羞似的。他在她面前一直害羞,说错话办错事都会脸红。一想起他的脸红,她的心里竟浮起一丝欢喜。当车窗外的风景不值一看时,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因为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窗外的风景才变得不值一看?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和“喂”共事的点点滴滴,仿佛别的回忆都不愿意回忆,抑或是想用对他的回忆来压制别的回忆。回忆越来越清晰,从前忽略的细节和对话现在都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好像专门来讨好她似的。现在她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断——他暗恋她,可过去她即使有这个念头心里也从不承认。可见,某些事或某些人只要换时间和换地点体会,心里便产生截然相反的化学反应,就像同一件衣服冬天穿和夏天穿皮肤的感受会迥然不同。
回到办公室,冉咚咚没想到里面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喊了一声妈妈就猛扑过来。她把她紧紧抱住,问谁让你来的?唤雨说邵叔叔把我接过来的。这时她才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束鲜花,以百合、康乃馨为主,玫瑰为辅,满天星点缀。地板、办公桌和椅子一尘不染,就连窗帘都拆下来洗过。电脑的鼠标和鼠标垫换成了心形的,鼠标是黑色,垫子是粉红色,上面都印着笑脸。她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就像初恋般舒畅。
讯问完刘青,冉咚咚等一行四人直奔易春阳的老家。那地方叫易村,坐落在离省城四百多公里的一个缓坡,村后是高山,村下是白虹河。全村九十户人家,三分之二的人姓易,以种养为生,种稻谷种玉米种水果种蔬菜,养羊养猪养鸡鸭养鱼。平地仅限于沿河一带,每家每年种出的稻谷只够口粮,因此他们需要在坡地种植玉米来补充牲畜和家禽的饲料。养殖不是规模性的,看各户劳力情况,有的家养十几只羊三五头猪若干家禽,有的家没能力养牲畜就只养家禽。近年政府加大扶贫力度,修了一条连接山外的四级公路,但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多,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
易春阳的父母都是农民,最远去过县城。易父说易春阳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了,八个月来没看到这个野仔的一分钱,手机也打不通,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连爹妈都不认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每个月都往家里汇钱,或三百或五百不等,最多一次还汇过一千。说到一千元时,易父自豪地竖起一根手指,好像那根手指就是现金。据查,一千元易春阳仅仅汇过一次,是去年六月十日从省城长亭路某银行汇出的。这个时间是刘青付钱给他后的第十天,也是夏冰清遇害前的五天。冉咚咚想这一千元就是从刘青付给他的一万元中抽出来的,他留九千元跑路,也许已经逃到外省了。专案组在本村和邻村走访,调查了两天,没有发现易春阳回村的迹象。他们一边走访一边张贴悬赏通告,易父请求冉咚咚在他家门口也贴一张。冉咚咚说不贴在你家门口是不想让你们伤心。他说求你,免得我们想他的时候还要跑到别家去看。冉咚咚犹豫了一下,就在他家门板上端端正正地贴了一张。从悬赏通告贴上的那一刻起,易父和易母便抬头久久地凝视,仿佛看久了他们的儿子会开口说话。
易春阳在海南省三江市金牛街被抓,是两个月之后。当时他坐在邮局前的台阶上啃吃一个冷馒头,头发既长又脏,衣服破烂油腻。一名外卖小哥发现他长得像通缉犯,但不敢确认,便到金牛派出所报警。两名警察来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两圈。他说别看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说完,他两手往前一伸,等待手铐降临。两天后,他被押回来了,王副局长指定冉咚咚负责讯问。
易春阳说第二天,就是他把钱给我的第二天,我到半山小区的大门口找夏冰清,等了两天才看见她从门口出来,被一辆高级轿车接走。我骑摩托车跟踪,但跟到一半就跟丢了。摩托车是跟工头借的,借一天给他三十元,油费自理。我没有驾驶证,驾驶技术是在闲空时跟工头学的。又过了两天,下午四点多,夏冰清在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次我像磁铁一样跟着她,没跟丢。她在蓝湖东门下车,然后走进公园,沿着湖边的木栈道来到树林前,爬上湖边那块大石头,站在上面足足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当时太阳已落到楼那么高,她的影子拉得像长竹竿那么长。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像电视剧里想要轻生的那些女主角的背影。她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不然不会一动不动地站那么久,也许她想往湖里跳,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站了一个多小时,从石头上下来,走了。她走了,我没有走,而是望着那块石头发呆,想她会不会再来?她爱上了别人却不能跟别人结婚一定很痛苦吧?
“说重点,重点说去年六月十五号那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冉咚咚打断他。
他说每天下午,我都到湖边守株待兔,像等女朋友那样等她,希望有机会跟她接触。可是我等了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样等是等不到结果的,但我又想这样等,希望结果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付出,哪会有结果,明知道没结果还在傻等,原因是我想退出,想把钱还给老板,也曾想到卷款潜逃。可是我不敢跑,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来没骗过谁,更何况他那么尊重我。他给我借火,帮我点烟,夸我诗歌写得好,付我一大笔钱,长这么大谁对我这么好过?就连我爹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有的事情不经想,一想我就被他感动了,马上又去找工头借摩托车,像一只狗蹲在半山小区大门口等骨头,尽管一点把握都没有。
蹲到六月十五日下午五点半,我又看见她出来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我悄悄跟上,一直跟到蓝湖大酒店门前。她下了车,进了酒店,在大堂的咖啡店买了吃的喝的,坐了一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多钟,她从酒店里出来,往左边的步行道走去。走到那块石头边,她停住了,呆呆地望着湖面,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树林这边的栈道因为没灯,夜晚不太有人敢走。我想机会来了,就拿起栈道上的一块木板,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我爹用指关节敲我的脑壳那样敲,既恨铁不成钢又想棍棒出好人。没想到她的身体那么不经敲,一摇一晃就扑到水里。我怕她痛,怕她冷,扑通一声跳下去,紧紧地抱着她,一直抱到她不动了才松手。
“那块用来敲她的木板呢?”
他说我把它放到栈道原来的位置上了,放之前我怕它脏,就用泥巴和水搓洗了十几遍,然后套进枕木上的螺钉,用手扭紧。这块板是我在湖边等她的那几天看上的,它离那块大石头有二十米远。栈道上的木板都用螺钉固定,而我看上的这块螺钉已经松了。当她站在石头旁发呆时,我用手扭开松了的螺钉,把木板取下来,拿着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也许是因为发呆,她没发现我;也许她发现了只是没在意,以为我是散步的;也许她想解脱,希望我帮帮她,所以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他说的和冉咚咚当初推测的一模一样。怕被人发现,他把她拖到巨石下,坐在水里等。等到半夜,湖边没人了,他从一只游船上偷来两个救生圈,他套一个,夏冰清套一个。他拖着夏冰清从巨石游到西江口,又在西江逆流游了一公里,然后用岸边的茅草绹住夏冰清的头发,把她固定在草丛中。冉咚咚指了指角落,说你从游船上偷的是不是这两个救生圈?他扭头看去,角落里摆着两个写有“蓝湖6号”的救生圈,这是案发后二十天冉咚咚派人从下游罗叶村找回来的。他说样子是这个样子,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我用过的那两个,我把她拖到那片草丛后就把救生圈脱下,丢进江里了。她说你为什么要转移尸体?他说怕你们发现得太早,我没时间离开。她问为什么要把她的手砍掉?他愣住了,仿佛想不起或找不到原因。她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为什么要砍她的手?他说不知道,当时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砍”的声音,像一道命令必须执行,可砍断后我吓出一身冷汗。“手呢?”“我扔江里了。”“你用什么工具砍的?”“一把这么长的水果刀。”他比画一下,大约一尺来长。“刀呢?”“丢进江里了。”仿佛“江”是他的收纳柜,是他的万能答案。
“这人你认识吗?”她拿出刘青的照片。
“就是给我一万块钱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叫他骗子。”
“为什么叫他骗子?”
“他说一万块只是定金,只要我把事情搞定,再到窗口来跟他拿九万块。他怕我不相信,拉开提包让我看里面的钱,有七八坨。但我完成任务后,爬上脚手架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他位置上的那个人说他辞职了。”
“他跟你说过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吗?”
“除了让她消失,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他看着她,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也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我需要你回答的是他告没告诉你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
他歪了一会儿脑袋:“没有,他只说让我搞定,别让她来烦他。”
“他说过让你去杀害夏冰清吗?”
“虽然他没说过要我去杀她,但我认为他就是这个意思,要不然他怎么会找我?我就是个干脏活累活的。”
讯问完毕,易春阳去指认现场。他在栈道上找到了那块击打夏冰清的木板,并用手扭开螺钉。但那块板他清洗得及时干净,加之十个月的日晒雨淋,现在上面已没有任何作案信息。他说从巨石下出发时还看见夏冰清身上斜挎着小包,但到了西江边她身上的小包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夏冰清的随身包可能掉进了湖里。偌大的湖面,三公里的水上行程,要打捞出一个小包基本不可能。他找到了他用茅草绹住夏冰清头发的地点,但草枯了又绿,现在的草已不是去年的草。他指着江面说刀和手都扔进去了。江水又深又宽,冉咚咚请人打捞三天,除了打捞起一辆自行车,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沉木,没有找到那把水果刀。
唯一找到的物证是栈道上的那块木板,虽然木质与残留在夏冰清后脑勺的碎屑吻合,但木板上并没有易春阳或夏冰清的DNA,仅凭供词和这块木板就能认定易春阳是凶手吗?冉咚咚觉得证据不够充分,心有不甘,决定再突击讯问易春阳。
易春阳说该坦白的都坦白了,再也没什么补充了,说完便闭紧嘴巴。他沉默了三个多小时,冉咚咚想放弃,觉得按现有证据给他定罪也没问题,但她偏偏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她拿起他的诗歌,读了起来:“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他微闭的双眼慢慢睁开,整张脸都放光。冉咚咚忽然想起慕达夫跟她说过的一些创作理论,比如:不管作家写什么最终都是写自己;又比如: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作品是现实的回响、心灵的投射;再比如“桌子”这个词是能指,“具体的桌子”是能指的所指等等。一旦展开联想,她就认为这首诗与易春阳切掉夏冰清的手有关。她说你在空气里找到她了吗?“谢浅草。”他的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你能说说谢浅草吗?”
他说谢浅草是我高中同学,长得好漂亮,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皮肤嫩得一掐就出水。她跟我坐一张课桌,其他同学都会在课桌中间画一道分界线,但她从来不画,我的手可以滑到她的地盘,她的手可以来我这边做客。她不愧是校长的女儿,有涵养,不歧视,不嫌弃我是农村的。我怕她的涵养是装出来的,就考验她,故意三四天不换衣服。同学们看见我远远地躲开,生怕我身上的气味把他们熏晕,可她不怕,说我的身上有一种大自然的清香,就像野地里的草和鲜花那样香气扑鼻。我怀疑她说的是反话,继续考验她,上课时我把双脚从球鞋里抽出来,一股类似于豆豉的味道腾空而起,熏得邻桌都捂住了鼻子,可她却假装没有闻到,给足了我面子。那时候我只买了一双球鞋,如果一洗就得打赤脚,直到鞋子晒干了才有得穿。一天下午课间,她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我晾在课桌下的球鞋染黑了。等我回到课桌边,她不停地道歉,说要赔我一双新的。同学们起哄,叫她马上赔。她提着我的脏鞋出去,半个小时后提着一双新鞋进来。我一看是名牌,心想这回赚大了。没想到三天后她把我那双鞋也提回来了,鞋洗得干干净净,她说她用刷子刷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上面的污渍刷干净。邻座的同学告诉我,墨水瓶是她故意打翻的,由于我的鞋子太脏太臭,她早就想买一双新鞋给我,但怕伤我自尊,就用了赔的方式。
为了弄清楚她是爱上我还是同情我,我继续考验她,办法就是高考时故意做错题,故意漏题,特别是数学和英语,我只做了一半,相当于打了五折。交卷时我像英雄被敌人押赴刑场那样昂首挺胸,心里涌起阵阵悲壮。这是一步险棋,我不惜拿命运来赌博,就是想证明她爱不爱我。我一次次考验她,就像考验社会,考验生活,考验朋友,考验亲人,没办法,我考验上瘾了。暑假,我到学校查分数,一走进教务处就看见她坐在里头,笑眯眯的,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好像已经等好几天了。她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她说恭喜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的计划没有得逞,但我只听她说了两句,心里马上踏实。她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比尔·盖茨也没读完大学,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世界首富,蒲松龄考了几十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他写出《聊斋志异》。我问她考上哪里?她说省城师范大学。我想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说虽然你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她不是说友谊而是说感情,这下我才确证她爱上我了。
她在省城读大学,我在省城打工。一天傍晚,我和几百号工友正蹲在工地吃晚饭,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几百号人,全都蹲着,每人捧着一个大碗,黑压压的一片,吧唧吧唧的嚼食声响彻云霄。忽然,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大家的嘴巴都不动了,整个工地安静下来。姑娘冲着人群喊:“易春阳……”听到喊声我才回过神,原来是谢浅草。我站起来,她走过来,工友们挪开一条道,当她走到我面前时他们全都敲响了饭碗,齐声喊道:“吻一个,吻一个。”我羞得脸热心跳,恨不得当场蒸发。可她落落大方,竟然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工友们顿时欢呼,敲碗声此起彼伏,好像那个吻不仅是吻我还吻了他们。她拉着我的手从人群中走出去,就像电影明星手拉手走红地毯那样走。
这之后,我有空就到校园去看她。有时她在上课,我就站在窗外等。每次等待都会有一只纸飞机从窗口飞出来,盘旋,落到我面前。我捡起拆开,次次都有惊喜:“你等我多少秒,我就爱你多少秒,一秒等于一百年。”“亲爱的,我坐在第三排,不许你看别的女同学。”“窗口就像一幅画,你站在画的中间。”读着她写的那些格言警句,我的等待变得短暂甜蜜。下课铃一响,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她,她远远地张开双臂,冲到我面前就是一个熊抱,也不管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请我到食堂吃饭,带我进教室听课,跟我手拉手在校园散步,一遇见熟人就故意亲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她的男朋友。
她喜欢我的诗歌,我写一首她读一首,读给她的老师和同学们听,凡是听她朗读过的人都说诗写得好。我每天都写,哪怕在脚手架上抹灰或在别人家里铺砖,我也在脑海里写,在梦里写,全是写给她的。我写她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嘴唇、挺拔的乳房、苗条的身材和温柔的双手,尤其是她的双手我写得最多,有时把它比作春风,有时把它比作水蛇,有时它像火焰般炽热,有时它像流水般温柔。她的手不仅在现实中抚摸我,也在诗歌中抚摸,现实中它抚摸我的胸膛,诗歌里它抚摸我的心脏,我被它抚摸得像冰雪那样融化了不下几百次。终于,我写够了三百首。写三百首是受《唐诗三百首》的启发,我认为整个唐代都才三百首留下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一个朝代,这就叫敬畏。我把《赠谢浅草三百首》送给她,她找了几家出版社,没有愿意出版的。她说这么好的诗不能埋没了。她设计好封面,找了一家街道小型印刷厂,请求厂长帮忙。厂长是个诗歌爱好者,他翻了翻诗集,点了点头,同意免费提供纸张,但必须等工人下班后我们自己找人去印。她到车间跟班两天,学会了印刷。晚上,工人们下班了,她带着我去车间摆弄那些机器。看着手抄本变成一页一页的铅字,我激动得害怕,害怕得发抖,好像这是一种罪恶。我正发着抖,盒里的纸没了。她关掉机器去添纸,没想到机器忽然转动,把她的右手卷了进去,整个手掌活活被卷没。
我明明看见她把开关拨了上去,但机器为什么会突然转动?我想不通,想得脑袋都快爆炸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出现幻觉,觉得开关是我不小心碰下来的。我越想越内疚,越内疚越觉得亏欠她,就跟她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她问是谁?我说你,还有维纳斯。她的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说你愿意娶维纳斯做老婆吗?我说愿意。她说可没有手终究不方便,现在我配不上你了。第二天她消失了,我联系不上她,就到女生宿舍去找,室友说她退学了,给我留了一件礼物。我撕开她留给我的纸盒,里面是一尊维纳斯铜像。我打电话到她家找她,她爸接的,她爸很生气,说我没有这么个女儿。堂堂一校之长,竟然不认自己的女儿,原因不外乎:一是他讨厌女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二是他不愿意接受女儿断手这一残酷的事实。
“谢浅草的手粗糙吗?”冉咚咚问。
“不粗糙,她是校长的女儿,没干过粗活。”
“可你在诗里写她的手和你的手一样粗糙。”
“虚构的,你会相信抚摸我的手是柔软的吗?即使是的,写出来也显得不真实吧。”
“夏冰清的手呢?”
“丢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