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第24节
加入书签 返回目录 投票推荐
他翻起白眼,抱着那团空气走出去,直到她把门关上了他才放下双手,用力地甩着,仿佛要甩掉愤怒。
他的等待从她出门那一刻开始。吃完早餐,她就带着唤雨出门了,出门前她说下午我会来接你。他想她会把地点选在什么地方?大概率会是五星级宾馆,但愿她别选择蓝湖大酒店。上午他把论文改了一遍,中午睡了一个午觉,下午开始在衣帽间挑衣服。我竟然也挑衣服?他一边挑一边批评自己,一边批评自己一边在镜子前试穿。他试了一件又一件,每件似乎都不理想,仿佛第一次相亲那么苛刻。最后他挑了一套西服,就差打领带了。西服是他多年前为了参加国际会议而买的,只穿一次便挂在衣柜里,原因是他受不了西服的约束,穿上它两边肩膀仿佛贴了伤湿止痛膏,随时都感觉到肩膀的存在,而且两只手臂的活动幅度也不能大,一大就会被扯回来,可是现在,他却主动选择它。他把西服熨了一遍,每个皱褶每个起伏或凹坑都熨平了。十六点十分,他穿上西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是想适应服装对自己的控制,二是缓解等待中的焦虑。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跟冉咚咚打交道了,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要求都不像过去那样脱口而出,而总是要在脑海里打几个筋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连语调重音语气都不对,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
十七点,他接到她的短信:“五分钟后到达。”他赶紧下楼,站在路边等她。她把车开到他面前,他钻进副驾位,看见她也穿了一套西服,真是不谋而合。那么,她在哪里换的服装?他想,出门时她穿的可是风衣。他知道她在两个地方备有衣服,一是单位,一是荷塘小区自家那套房子。这么说她选择的地点是另一个家里,也不错,虽然没有高档宾馆浪漫却让人心里踏实。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荷塘小区十五栋,停好车,两人高高兴兴地进了电梯。电梯里没人,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她把他的手打开,说你不知道电梯里有摄像头吗?他说我又没摸别人,管他什么摄像头。叮的一声,电梯停在十一楼,他们走出来。他又拍了拍她的臀部,这次她没反感,似乎默许了。但当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后,他才明白他的判断错得离谱,原来她说的庆祝不是他想的庆祝。满屋的喧哗像一股强气流冲出门来,差点把他推倒。唤雨、父母以及岳父母站在客厅,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餐桌摆满了菜,每个位置上都放着酒杯。
众人落座。他一看就知道主菜是她做的,配菜分别出自母亲和岳母之手,白酒是岳父带来的,红酒是父亲带的。他想好久没跟家人聚了,确实需要一次这样的庆祝,心里泛起一丝感动。他不是被她感动,而是被这一群人感动,他们就像一团温暖的气体包裹着他,就像大气层保护地球那样保护着他,尽管平时很少看见他们。他想举杯致辞,但她抢在他前面举起红酒杯,说今天主要是祝贺达夫完成了课题。大家欢呼,碰杯声和祝贺声响成一片,好像他获得了“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似的。他忽然想醉,于是频频以敬酒的名义敬自己。很快他就迷糊了,周围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块状团块糨糊状。不知过了多久,冉咚咚说要不要拍张合影?大家响应,纷纷站立,但慕达夫已醉得站不起来了。一双手扶起他的左膀,另一双手抓起他的右臂。他被扶到C位,大家以他为中心依次排列,但谁来拍照成了问题。冉咚咚说她来拍。父亲不同意,说你不能缺席,还是我来拍吧。岳父说亲家,你也不能缺席,我是记者我来拍吧。大家谦让着争论着,好像谁拍谁就出局了似的。冉咚咚说安静。客厅里忽然没了声音。冉咚咚说每人轮流拍一张,大家不都在照片上了吗?说完,她先拍了一张,然后再换其他人拍。只有慕达夫和唤雨没有出列,他们一个眼花手晃,一个还不会拍照。
慕达夫醒来已是次日九点,他发现自己睡在主卧的双人床上,竟然变成了整张床的主人。这不是冉咚咚的空间吗,我怎么把它占领了?但一看窗帘,他才想起这是荷塘小区的家。他爬起来,看见餐厅和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的杯盘碗盏摆得整整齐齐,说明昨天晚上冉咚咚收拾好这一切才离去。除了冉咚咚,没人知道他昨晚为什么要喝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过去她请家人聚会都是在西江大学的那个家里,那边既宽敞又方便,但昨晚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请?因为她想让亲人们过来帮他暖暖场子,让他适应这里,所以她的祝贺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祝贺他做完课题,一层是祝贺他乔迁新居。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来,她也是知道他听出来了才没有阻止他喝醉。按协议现在他可以不跟她办离婚手续,除非她把“大坑案”破了。破了案才办离婚,这是她自己写在合同上的,当时她信心满满以为案件很快就能侦破,没想到越查案件越复杂,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凶手在哪里。仅凭这一条,他就可以把她拖得又累又烦,但是,他不想做卡列宁那样的人。当年他读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时,对卡列宁故意不跟安娜办离婚手续耿耿于怀,没想到现在他也得面临这一难题。
手机叮咚,他拿起来一看,是她发过来的一张合影。他依稀记得昨晚拍了好几张,但她只发了她拍的这一张。这一张里没有她,也就是说她主动出局了,她再也不愿意出现在这个家庭的合影里了。他拨通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楼下。他下楼,看见她坐在他的车子里。他说为什么开我的车?她说我不敢保证我的情绪不失控,关键时刻还是男人开比较安全。说完,她下车,绕过去坐到副驾位。他坐到驾驶位,说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她说我考虑得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他说有的婚姻是用来过日子的,有的婚姻是用来示范的,以前我觉得“过日子”重要,现在我认为“示范”更具社会意义,如果连我们都不守护了,那婚姻的信仰就会坍塌。她说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耻的。他说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想要的那种“婚后情”。她说我相信有,就像你相信无。
他们来到西江区婚姻登记处,在等待区等待,谁都不说话,仿佛该说的都说了,仿佛谁说话谁掉份。直到工作人员叫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才站起来,走到离婚登记处办了手续。虽然他们的脑海都曾闪过十一年前在此领证的甜蜜情景,但很快他们就把回忆强行关闭,尽最大努力让脑袋保持空白。保持空白是需要毅力的,稍一松懈往事就会奔涌而至,瞬间把脑海淹没。他们好像在比赛潜水憋气,看谁能让空白保持得久一点更久一点,使自己看上去显得比对方更冷静,更不在乎,更没心没肺。她知道如果不爱了就别心软,谁心软谁受到的伤害就越大,而他也明白越脆弱越需要伪装。
出了大厅,她说如果你回家的话我就搭个顺路车。他想婚都离了,家还能叫家吗?但他没有纠正,空白的脑海顿时百感交集,连鼻子都一阵阵发酸,仿佛十一年时间是拿来浪费的,曾经的生活画面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壮感,在朝停车场走去时竟然想走出自豪感,但当他一头钻进轿车时,孤独感、被抛弃感和委屈感相约袭来,他禁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可他不能哭得太久,否则会引起她的怀疑。三分钟后,他抹干眼泪,把车开出来停到她身边。她习惯性地打开前车门,但在上车的一刹那忽然把车门关上,捏过门把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不经意地甩了甩。她犹豫着,甚至扭头遥望远处的出租车。他按了一声喇叭。她打开后车门,像一个陌生人似的坐在后排,不喜不悲,不卑不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刚刚处理完一件公务。可是,车行两公里后她的脑海就决堤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坚持?他说坚持什么?她说坚持不离。
“不是你说要离的吗?”他窝了一肚子的火气。
“其实,我一直希望你坚持,从提出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希望你不要在协议上签字,可你不仅签了,签的时候还甩了一个飞笔,好像挺潇洒,好像彻底解脱了。别人离婚要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你一招都没用,生怕一用就像买股票被套牢似的。无论是生活或者工作你一直都在使用逆反心理,但唯独在跟我离婚这件事情上你不逆反。我知道你并不在乎我们的婚姻,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不想离,但潜意识却在搭顺路车,就坡下驴,既能顺利把婚离了又不用背负道德责任,既能假装痛苦地摆脱旧爱又能暗暗高兴地投奔新欢。好一个慕达夫,原来你一直在跟我将计就计。”
他气得用力踩了一脚刹车。嘭的一声,汽车被追尾了,一股冲力从后背传导至前胸。
第九章 疚爱
初春,校园里的树大多数还是绿色,不绿的最多也就一层浅黄,偶尔几处淡红,那是特别敏感的植物品种或缠在树上的藤蔓。冬天不掉的绿叶现在正疯狂地掉落,而新的叶芽又迫不及待地挂上枝头,每一根树条上仿佛同时出现生死。季节蠢蠢欲动,冉咚咚的心里也蠢蠢欲动,就想找个地方疗养。她首先想到的是埃里,她为自己首先想到这个地方惊讶了好几分钟,是因为那里的风景美丽吗?她当然愿意把原因归结为风景,这样心情会感到舒畅至少没有压力。尽管她不停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是唯一答案,再不济也是第一答案,但却摁不住第二答案的抗议,干扰。因此她不再坚持,让第二答案成功地占了上风,那就是去观察刘青和卜之兰,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办案的突破口。出发前,她又看了一遍对刘青的所有讯问录像,发现他每次回答问题时眉毛总会微微上扬,好像在表达他的轻视不屑和反感。他的眉毛频繁上扬与面部的毫无表情,巩固了冉咚咚对他撒谎的判断。她一直认为他在撒谎,却苦于拿不到证据。
时间虽是初春,但地处高原的埃里天气一如冬天,山上的树还没长出叶片,褐色的草坡偶尔还会起霜,小河隔三岔五地结冰,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亮。刘青和卜之兰养的牛羊猪鸡全都收进了密封的圈里,每天喂它们三顿饲料。他们搭的大棚里种着蔬菜,蔬菜和肉食品继续在网上销售。为加工肉食品,他们在县城建了小型屠宰场和加工厂,聘请了十几位当地农民为他们工作。这天下午,刘青正在牛圈里喂饲料,忽然听到汽车进村的响声,这不是卜之兰的皮卡车声音,也不是村长的吉普车的声音,更不是隔壁阿树的国产轿车的声音,于是跑出牛圈张望,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他家对面的村长家门口。两年前,村长家开了民宿,夏秋两季会有三三两两的旅客来住,可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基本没有客人。车门打开,刘青看见冉咚咚从车里钻出来,村长帮她从后备厢搬下行李。冉咚咚对着驾驶室摇摇手,越野车开走了,她和村长提着拉着行李走进家门。刘青想山寒水冷的,她来干什么?
开始,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旅游的。当天傍晚,当落霞的余晖洒满山谷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戴着一条橙色的围巾,沿小河走了一圈,见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还进刘青和卜之兰家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天。但两日之后,村民们认为她是来度假的,因为每天上午九点,当太阳的光线落在屋顶时,她就泡一壶茶,坐在三楼临河的阳台上读书。她在读杜鲁门·卡波特的非虚构小说《冷血》,这是她第三次阅读了。第一次阅读是慕达夫向她推荐的,当时他们刚认识。第二次阅读是在“大坑案”发生后一周,她想从书里找找破案的灵感。现在,她坐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里阅读,除了对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依然深表同情之外,还对凶手因四十多美元而大开杀戒产生联想。四十多美元,即便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乡村也不算什么钱,但如果是一万元人民币放在今天的中国乡村,它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卜之兰一年前盘下阿都的这栋旧房子,才花了一万块钱,也就是说一万元在偏远的乡村可以买一栋旧房。刘青从吴文超手里拿到的十万元现金中,一万元去向不明,尽管他说这一笔钱给了夏冰清,但她始终不信。
又过两天,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扶贫的,因为每天下午她都参加劳动,有时跟村长一家去坡上拉干草,有时跟刘青一家去喂牛羊,有时跟阿树一家去大棚里摘蔬菜,或帮阿光家锯柴火,看见谁家有活干她都会帮一把。但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他们都猜错了。不知道谁说她是警察,锯柴那天阿光跟她核实,她说没错。于是,村民们开始猜警察来这里干什么?要么追踪罪犯要么调查案件要么抓捕犯人。那么,犯人是谁?首先被猜的人是刘青和卜之兰,他们是外来人口,底细村民们都不知道,而且两个月前他们还在夜里被警方悄悄带走过,十天后才放回来。说法越来越坚定,有人拍着胸脯说我用脑袋担保,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否则她不会住在他们家对面,甚至有人说看见冉咚咚拿着望远镜观察刘青和卜之兰的一举一动,传言甚嚣尘上。一天夜里,村长问你是来盯梢刘青的吗?她不答。村长说大家都这么传,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你是来抓坏人的应该跟我通通气,怎么讲我也是基层组织的领导,有事没必要瞒着我。她还是不答,吓得村长的后背发冷,以为她是纪委派来暗中调查他的。为了消除自己的心理暗示或者说恐惧,村长也跟着大家说她是来抓犯人的。
村民们与刘青和卜之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先是躲闪,远远看见他们便绕道;其次敬而远之,再也不打招呼不串门了;再次避之唯恐不及,看见他们扭头就跑,好几次阿光都把鞋子跑掉了。没有谁让村民们这么做,也没有谁出来证实冉咚咚就是来抓刘青或卜之兰的,但村民对待他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仿佛所有的人都接到了秘密指令,不约而同地做出统一的行动。冉咚咚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想这是不是就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既是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精神,又是人类原始意识的回响。这是不是也是乡村的传统伦理,惩恶扬善,哪怕善恶还有待确定,难道乡村的“集体无意识”也有直觉?它能提前嗅出危险?刘青和卜之兰被村民们孤立了,虽然他们一如既往地给邻居们送菜送肉,但菜和肉都被退了回来,挂在他们家门前的竹竿上,像一封封绝交信。
孤立即惩罚,卜之兰最先有了反应。深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踏实了。她问刘青,冉咚咚来干什么?刘青说我不知道,也许是来度假的吧?
“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像她这种身份的怎么会选择这么个山旮旯来度假?而且还是大冷天的。度假怎么会是一个人?你会一个人去度假而不带上我吗?我问过村长,她真的带了望远镜,在除了草地就是森林的埃里,她带望远镜来干什么?难道她是来观察动物的?可她又不是动物学家。你得多留个心眼,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一定事出有因。”
“你哪来那么多灵感?睡觉吧。”
“她来了半个月,进我们家聊天一共十二次,几乎每天都来,跟我们一起干活八次,无论是进屋聊天或是跟我们干活,次数都稳居埃里村第一。你想过为什么吗?”
“他不是跟我们熟悉吗?”
“她跟村长那么熟,也才帮他家干了五次活。她跟阿光聊得那么开心,只帮他家干了四次。她跟阿树学唱山歌,但只帮他家干了两次。两次,多么可怜的数字,可她却帮我们家干了八次。我不认为她是因为喜欢牛呀羊呀什么的,才多帮我们家干活,虽然每次喂饲料时她都给它们取好听的名字。我认为她给牲畜们取好听的名字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想近距离了解我们,观察我们。现在全村人都不吃我们家送的菜和肉了,只有她没有拒绝,每次都笑纳。像她这种讲原则的人,每次收下菜和肉都应该付钱的,可她每次都不付钱,连要不要付钱问都不问一声,这又是为什么?”
“本来我们就是送给她的,再说她帮我们干活,我们也没付工钱。”
“错,在全村人都孤立我们的时候只有她没孤立,为什么?因为她怕打草惊蛇。你到山上割了那么多草,也见过蛇,打草惊蛇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有理有据滔滔不绝地说着。刘青翻了一个身,睡着了。他不是假装睡着而是真睡,因为白天他碎了一卡车的草料,身体极其疲倦。但卜之兰身体虽然疲倦,脑海却异常活跃。她想也许刘青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对他的纵容会不会变成窝藏?村民们说的是不是谣言?可无风不起浪。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刘青忽然惊坐起来,问谁是蛇谁是蛇?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他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刻,冉咚咚也还没有入睡,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收到慕达夫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截断墙,墙壁是白的,上面用黑墨写了几句诗:“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地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吴真谋”。冉咚咚回复:“你在什么地方拍的?”慕达夫回:“洛城县三把村,我的课题论文不够完满,带学生下乡继续调研。”她回:“研究乡村文化你得研究乡村集体无意识。”他回:“侦破案件最好先读读这首诗。”她立刻上网搜索阅读这首名叫《故乡》的诗,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尤其是这两行:“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让她想起夏冰清那只被割掉的手。
慕达夫去洛城县调研之前见了贝贞一面,是贝贞约他的,贝贞说长篇小说修改完毕,希望见面聊聊。贝贞定时间:下午三时。慕达夫定地点:锦园书吧。他们彼此客气,连约见都要AA制,一个出地点一个出时间。慕达夫定这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十三年前,他跟冉咚咚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也是这个靠窗的位子,仿佛一切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对面坐着的人。十三年来,他从不约别的女性在这个书吧见面,更别说坐这个位置,这是他为冉咚咚一人保留的,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以及甜蜜所在。但是今天他破例了,他想试试在他的心灵空间里能不能容忍别的女性闯入?比如贝贞。
昨晚,贝贞修改完成了以她和洪安格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现在正兴奋地讲述着,讲得脸都通红了,仿佛正在讲述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世界名著。慕达夫想集中精力听,但环境迫使他的注意力一次次跑偏,脑海不时闪现他与冉咚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至于他怀疑自己不是想来跟贝贞聊天,而是想来缅怀,因为害怕缅怀会陷入伤感,便把贝贞顺带约上,以期在自己伤感时用贝贞来填空,来安慰。简直就是心理绑架,他这么一想,就飞快地骂自己不厚道,好像骂慢了会没有效果。骂完,他还觉得内疚,觉得把贝贞放在一个她并不知情的环境里是一种冒犯,但问题是他又不想改变现状,于是只能弥补,弥补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精力听她讲述。贝贞说她已最后确定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叫《敏感族》,男主人公叫安木,从她前夫洪安格的名字中拆解而来,女主人公叫冬贞,由她的和冉咚咚的名字组合而成,破坏这个家庭婚姻的第三者叫吴亚萌,与现在跟洪安格结婚的伍亚濛谐音。慕达夫不满意她这样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认为她这样做是污辱文学,把高尚的精神劳动沦落为低级趣味的情感宣泄。她说嘁,本来我就没有那么高尚的目标,我写作就是想宣泄不满和委屈,假如当初不用这些名字,我连写作的动力都没有。完稿后,我也曾想把他们的名字替换掉,但他们就像家人似的跟随我几个月,名字一换我就不认识他们了,我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那至少把冬贞这个名字改掉。”他不满意她把冉咚咚扯进来,更不满意那个叫冬贞的女人跟一个名叫莫达虎的学者发生婚外情。“莫达虎”不就暗指“慕达夫”吗?但这条不满意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条线要是抽走,整个小说的结构就会歪斜甚至垮塌,这对贝贞的心理打击将是原子弹级别的,况且莫达虎还是她的心灵寄托。她经常说写小说可以抚慰她的心灵,但写小说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能抚慰她心灵的还是她塑造的人物。
“你为什么如此在乎人物的名字?没想到一个文学教授竟然想改变小说的虚构性质?”她非常生气,仿佛不仅仅是为了小说,“你老婆又不是皇帝,我干吗要避讳她的名字?如果说小说家还有一点点权力的话,那取名字就是我的权力之一。”
她说得没毛病。他只能另外挑刺:“小说的结尾不好,冬贞竟然把安木和吴亚萌谋害了,没有温暖,过于血腥。”
“这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不这么写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只顾你的权力,你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吗?为什么你成不了一流作家?因为你太任性了。好的作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懂得不写什么。”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作品中被谋害的是他。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个小说该如何结尾?”她尊重他的激动。
“前次我不是跟你讨论过了吗?让他们重归于好,让冬贞回到安木的身边。”
“那吴亚萌呢?她都已经跟安木结婚了,我该怎么安排她?”
“让她爱上别人,爱上比安木更优秀的男人,这样既不让她悲惨又能让安木受到惩罚。”
“哪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让她去爱?你以为找个优秀的男人像捡树叶那么容易吗?”她撇嘴冷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平庸,你优秀,但今天听你这么构思,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平庸呢?是生活让你变蠢的还是冉咚咚让你变蠢的?如果按你的想法写结尾,我觉得这部小说可以不要了。慕达夫,你那可爱的逆向思维呢?你的桀骜不驯和叛逆精神呢?都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他惭愧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平庸了,就像一块尖角的石头,在人生的河流里滚着滚着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枚滑不溜丢的鹅卵石。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是不想跟生活认输,而是不想跟贝贞认输。他说你不知道平庸的魅力,它貌似糟蹋你,其实是保护你,它让你惭愧却又让你舒服自在有安全感,你时时刻刻都想逃避它,但它却在暗中一直保护你,它是你摔倒时接住你的双手,也是你脱颖而出时的衬托,它是我们逃避不了的基因,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集体无意识”,我东突西撞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甘于平庸的人才是英雄,过好平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浪漫。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抑或撕下了面具,他觉得这些年在她面前端着装着实在是太累了。贝贞略略一惊,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她想什么是专家?这就是,即使他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能一套一套的。但她就像她小说里的那群敏感者,怀疑他说的不是发自内心,也许他不是真的在为小说结尾考虑,而是想用小说的结尾提醒我回到洪安格身边,目的就是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在书吧吃了简餐,贝贞邀请他去她的住处。他没有拒绝,这让她有些意外。上车后,他们都不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惊飞他们的计划,好像他们已想到一块去了。到了目的地,他让贝贞先下,自己找停车位。停好车,他上楼,推开贝贞的租屋。贝贞正在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让他略感紧张。很快贝贞洗好了,光着身子走出来,掀开被窝钻进去,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好像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好久了。现在该轮到他洗了,贝贞靠在枕头上看过来,用目光催促。他忽然感到不适,甚至觉得羞耻。他的羞耻不是来自可能发生的肉体接触,而是来自他要光着身子在她面前走进去再走出来。除了冉咚咚,他从来没有光着身子在别的异性面前走来走去,更何况贝贞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台炯炯有神的摄像机。他想叫她别看,可他开不了口,生怕自己表现得没有她从容老练。他暗自希望她别过脸去,但小说家的好奇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提前享受一顿美餐。他退缩了,也许并不是因为羞耻,也许羞耻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
“你在等什么?”贝贞期待地。
“我不想伤害你。”他回避她的目光。
“什么叫不想伤害?”她下意识地拉起被子,盖住双肩。
他说我没法给你婚姻。她说我跟你要婚姻了吗?他说我也没法给你责任。她说我跟你要责任了吗?他说只要发生关系,责任就会自动生成,到那时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连友谊恐怕都保不住。
“既然想得这么周到,那你为什么要来?”
“对不起,我想试着逾越,但突然发现做不到,我不仅误解了你,也误解了自己。”
“滚。”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也从来没对他这么失望过。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