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仆固怀恩厉声喝道,“安禄山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的拔擢和恩宠,他竟然敢有这样的不臣之心!”
“我听说,杜大帅连钦使罗希奭都杀了,难道不是比安大帅更加胆大妄为?”
被侯希逸这样反唇相讥,仆固怀恩登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按刀柄便想出手。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只听得杜士仪重重一声咳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对方三番两次的撩拨而激得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悄然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
见仆固怀恩竟是因为杜士仪一声咳嗽而立刻止住了那股冲动,侯希逸暗想杜士仪当年在云州时,虽也是令行禁止,可毕竟实力太单薄,人又年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威势比当年何止更增一两倍!于是,他也就不再和仆固怀恩开玩笑了,当下正色说道:“安大帅在幽燕说一不二,我虽是闻讯之后大惊失色,可家眷都在安大帅手中,故而不得不来走这一趟。其实,要不是向朝廷举发,很可能也没用,我早就派人去长安首告此事了。”
见仆固怀恩将信将疑,杜士仪便叹道:“此前有奚人千里跋涉前去长安告御状,结果却是死的不明不白,安禄山却安然无恙。眼下要是再去举告,确实也是枉然。我此前虽是命人将一封血书送去长安,可想也未必有什么结果。希逸,你我当年曾经在云州共事一场,虽是多年不见,可我相信你的话。”
仆固怀恩对于幽燕都有些什么将校不太了然,听杜士仪这么说,才知道侯希逸原来是杜士仪昔日旧部,这次便信了七八分。而罗盈也选在这个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我此次突然西进,也是因为安禄山授意我可趁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之际,直取同罗、仆固。不过我大军到此方才发现,同罗之主阿布思也有过对安北牙帐城不轨的念头,我兵临城下时,恰是他打算带着兵马又想去浑水摸鱼的时候!至于仆固牙帐城,仆固将军虽说在此,可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仆固玢也许战场上颇有武勇,可却及不上你远矣,自然更不是他祖父的对手!”
一听到祖父两个字,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那一刻,他甚至都不敢去看杜士仪,早先的小小怨尤烟消云散!父亲乙李啜拔都已经人在夏州了,这次又想干什么?
第1115章 漠北新联盟
早在得知杜士仪从回纥启程回归安北牙帐城之后,陈宝儿就悄然从同罗启程赶往仆固牙帐城。他曾经在这块领地上,以阿史德氏的身份被人称为阿波达干,辅佐了乙李啜拔很多年。在杜士仪正式将安北大都护府从朔方中受降城迁到乌德犍山下之后,他就应召从仆固部去往那里,从一介白衣直擢从五品司马,这一任又是多年。如今重回故地,路上但凡遇到仆固部的将校,常常会有人本能地一声阿波达干叫出口。
乙李啜拔当年一直都在防着他,可自从其回归夏州之后,留下了仆固玢作为仆固怀恩的代理人在此留守,陈宝儿就再次插手进来。仆固怀恩给仆固玢拨来了最勇猛的精兵,而他则是派出了自己身边最熟悉仆固部的随从,由上至下重新启用了当年受他之命而深深潜伏下去的那些暗棋。就在都播西进仆固牙帐城之前,他悄然先行潜入,当着仆固玢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尽起伏兵,斩杀了那几个欲图挟持其起兵反叛的重将。
而这几个人,全都是乙李啜拔的铁杆心腹,他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如今却几乎等同于亲手杀了他们,在命人掩埋尸体的时候,他自也难免黯然。
此时此刻,当他走进金微都督府中,那座聚将所用的大堂时,就只见仆固玢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坐在居中的位子上,甚至都没看到他进来。于是,他不得不轻轻咳嗽提醒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同罗牙帐城那边送来消息,大帅已经到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一下?不不不,这边是不是要做什么准备?”仆固玢陡然惊醒了过来,整个人显得颇为慌乱,“又或者,我亲自带人去向大帅领罪?陈司马,你会替我说情的对不对?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无关,是他们……”
“仆固小将军!”陈宝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总算是让仆固玢稍稍平静了下来,他才沉声说道,“你自幼跟着仆固将军学习武艺和军略,又曾经跟着张长史他们学习经史文章,大帅视你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可你在仆固部这两年,你自己扪心自问,是不是太过沉迷于一呼百诺的风光,忘记了你代理一族之主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的祖父曾经有异心,这个位子怎么会落到仆固将军的头上?而你的祖父为什么越过你的兄长,指定由你来代替你的父亲仆固将军,行使王权,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见仆固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心乱如麻,陈宝儿也就没有继续教训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大帅是否会到这里来,我也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断定的是,仆固将军肯定会来。”
眼看着陈宝儿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仆固玢不禁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了又懊悔又恐惧的情绪中。他是想过,是不是能够越过父兄,一直把这个代理仆固之王继续当下去,可当那一天,几个往日对他恭恭敬敬的将军冲进来,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威逼他响应起兵叛乱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不但如此,那些人还揭破了他是一个傀儡的事实,只是乙李啜拔让他们尊奉他为大王。最令他愤怒却又无力的是,他把父亲掣出来当挡箭牌时,其中一人轻蔑的一句话。
“我们是怕仆固怀恩那个杀神,可你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大王,事到临头就只会拿出阿父来吓人?”
三日之后,仆固怀恩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发现前来迎接自己的不是仆固玢,而是陈宝儿。他已经从罗盈那里大略得知隐情,明白都播在刺派驻的兵马不足两千,与其说是留守,不如说是协防,自然又气又急。此时此刻和陈宝儿一碰头,他就恼火地说道:“仆固玢呢?如此无能,你就该在杀了那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之后,将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起斩首示众,免得给我丢脸!”
陈宝儿没想到仆固怀恩一见面就这样不留情面,顿时叹了一口气,随即推后两步深深一揖道:“仆固将军如果这么说,我就实在是无地自容了。不论怎么说,都是我从前虽得仆固将军举荐,却在为令尊出谋划策期间,伏下了这些暗棋。仆固部是将军的根源所在,我一个外人不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仆固怀恩一把搀扶了起来。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仆固怀恩哂然一笑,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夏州才是根源!只不过,我想问陈司马一句,你和都播那位怀义可汗,难不成早就相识?”
“也谈不上早就相识,只是当年我在遇到令尊之前,曾经在都播当过同样的角色。”
仆固怀恩本来只是隐隐怀疑,听到陈宝儿坦然承认之后,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为何杜士仪会在召回陈宝儿之后,不顾其本是白身,为其奏请司马这样的高位幕佐。再联想起这一次侯希逸坦露的安禄山逆谋,同罗的阿布思那点小心思被再次洞悉,仆固的夺权风波也被轻易平息,此前杜士仪和他、侯希逸以及罗盈商讨的,竟然是如何继续保持漠北这看似一团乱局,让牛鬼蛇神全都跳出来,然后统统收拾干净,回头再应对河北王安禄山。这几年来因天子的厚此薄彼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的他,现如今方才意识到,杜士仪一直都在应对着天子翻脸的那一天!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幸好,大帅不是王忠嗣!”
仆固怀恩亲自前往仆固牙帐城收拾局面,杜士仪则是在同罗牙帐城和罗盈侯希逸继续商定当安禄山举起反旗后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当然,他也没忘了把派人回去把阿古滕给召唤过来。当这位当年阿布思亲自送去安北牙帐城,多年熏陶下已经足够独当一面的年轻勇将匆匆赶到之后,杜士仪也不多解释,直接让阿古滕自己到城中四下去打听打听,然后再去见阿布思。
茫然的阿古滕在罗盈派人引路之后,先去见了自己最最熟识的几个老将,又去找了自己少时玩伴,随即干脆扮成平民,到底层牧民当中去转了一圈,当他最终出现在父亲阿布思面前时,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不像仆固怀恩那样性格本就强势,且跟了杜士仪这么多年,所以父子重见之后,阿布思固然百般狡辩,他却实在说不出仆固怀恩那样强硬逼父亲退位的话来。
还是阿布思自己发现,他说十句,儿子都难得回一句,最终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颤。不是杜士仪打算杀他祭旗,所以让阿古滕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阿古滕根本没发现阿布思倏然间面如白纸。他在犹豫再三之后,这才低声说道:“阿父,你如果还像现在这样,我很难去向杜大帅求情……”他本意是想劝父亲一下,自己都已经四处去问过了,父亲的心思昭然若揭,就不要抵赖了。
可阿布思却已经当成是杜士仪已经下令处死他,儿子不忍心,所以还想去求情,当此生死关头,他想起陈宝儿说过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说道:“阿古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同罗骑兵名闻漠北,可在我手下却始终碌碌无为。你既然在安北大都护府呆了这么久,从今往后,你回来吧,我让位给你!”
阿古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阿布思立时三刻开始交待后事,他方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可直到他被阿布思从屋子里轰出来,逼着他立刻去见杜士仪谈这件事,他整个人仍是晕乎乎的。到了杜士仪面前,他讷讷把父亲要传位给自己的话一说,就只见杜士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突然哈哈大笑。
“大帅,我阿父……”
“我待他不薄,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动安北牙帐城的歪脑筋了。”杜士仪知道阿古滕为人就是脑袋一条筋,所以绝口不提自己对阿布思也绝非全心全意的信任,接下来对阿古滕这些年来的战功表示了肯定,末了才仿佛有些勉强地开口说道,“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惩处阿布思,不足以正安北大都护府的秩序。三日之后,你自己挑选护送的人,再加上牙兵一百,送他去骨利干!让他在骨利干吹上几年北海的寒风,他就知道,我从前对他有多宽容了!”
让阿布思这个家伙好好尝尝苏武牧羊的滋味!
听说让自己挑人护送父亲去骨利干,阿古滕顿时一阵狂喜,慌忙单膝跪下拜谢不止。等到他匆匆转身离开去安排此事之后,屏风后头便有人悄然闪了出来,正是侯希逸。他摩挲着下巴上那一丛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帅还真是好本事,能够把几个真正的铁勒人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
“恩威并济,仅此而已。再说,我给人好处的时候,可比安禄山要更加大方。”杜士仪见侯希逸立刻笑了,他就开口说道,“你明天就动身回去吧。有你的回话,安禄山想必不会再动你家产的主意。我会设法让漠北的消息偶尔传上几条去长安,让杨国忠觉得这边还正乱套,免得他惦记我,顺便再举发一下安禄山。如果陛下真的能够幡然醒悟,那也不是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你记住,回到幽州之后,所有的通信渠道全部启用最密一级,把你的家眷安顿好,一切以安全为重!”
“好!”侯希逸一口答应之后,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如果真有战事,恐怕就算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免会有万一。我的表弟李怀玉一直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我担心他在安禄山麾下反而会有麻烦,故而一直不敢大用,所以想求大帅留下他,回头我对安禄山就说,这是我留下的人质。”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杜士仪不禁莞尔:“此事还需要一个求字?如若他真有谋勇,我不介意再提升一下自己知人善任的美誉!”
第1116章 全军备战
此前侯希逸孤身入同罗牙帐城,几个时辰不见踪影,护送他来的那些牙兵和他的亲随们心急如焚,险些造成冲突。而后他们虽然获准进城,可侯希逸却只是见了他们一面,又是多日未曾现身。李怀玉纵使是侯希逸的表弟,可也和别人一样没法见着人,更不知道其安危如何,外界消息也全部断绝,不能和幽州联系,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其他人的议论中,悲观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侯希逸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出现,声称立刻启程回幽州复命,耳听得欢呼声一片,李怀玉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侯希逸命别人去准备出发,却让心腹亲随守在外头,单独把他叫到屋子里,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信的话。
“什么,我留在这里?”
李怀玉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馁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人质,我留下就我留下。”
“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这小小一个旅帅,够格当人质?”侯希逸比李怀玉年长很多,此刻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倘若不是安胖子看得紧,儿子我一个都带不出来,你以为这种好事轮得到你?”
好事?这一年还不到三十的李怀玉素来慧黠,经侯希逸这么一说,又提到了他的那些外甥们,他不禁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可当他还要追问时,侯希逸却不肯再多说了,只说等他这一行人走后,李怀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不出来,李怀玉也只好怏怏作罢。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侯希逸这一行人启程离去时,尤其是那些牙兵全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即便侯希逸已经有言在先,孤身一人留下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李怀玉如今明面上是留下的人质,不能送出城外,侯希逸等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衣衫严整的黑衫军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俟斤有请。他如今寄人篱下,不便抗拒,也只好依言从命,可等到一路疾驰在宽敞的大街上,最终看到的竟然是一处城门,而那边既有都播的黑狼旗,同时还有飘荡着绣有杜字的旗号,他不禁完全糊涂了。穿过层层守卫,最终被带到了军阵中深处,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两拨人马。
而被簇拥在当中的,赫然是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左边的那个虎背熊腰,一股彪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几许笑容。右面的那个稍稍显得有些瘦削,仪容俊伟,眉间有两条深深的横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李怀玉只觉得仿佛和自己第一次见史思明的感觉仿佛,只不过,史思明那眼神中充满着挑剔,而这一位则是纯粹的审视。
“杜大帅,想必李将军已经等急了,我就送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