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4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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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霁云被陈宝儿那眼睛瞪得一时没法,只能取来参片含入嘴中。为了这一场逆袭,杜士仪不惜血本,这切片的老参乃是上了年头的货色,此刻入口生津,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本就是蕴含元气非凡,南霁云立时觉得精神又有些许提振。见陈宝儿仍是满面担忧,他握紧了手边那杆长枪,笑着说道:“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都督府现在人手紧缺,连夫人都已经出面在城中安抚百姓,你这个记室也去帮忙吧。”
话音刚落,就只听不远处一阵小小的骚动,紧跟着,刚刚还四散休息的人都已经站起身来,有的收拾马匹,有的查看武器。知道情势恐怕就要发生突变,南霁云连忙抬头望去,就只见一个杜士仪身边的从者快步行来,一路走一路低声对左右那些伏兵嘱咐着什么,到了他面前时,那从者的脸色更亲切了一些,亮出杜士仪的铜牌令箭后,就拱了拱手说道:“南小兄,杜长史有命,等城上擂鼓为号,出城击敌!”
“遵令!”
知道一门之隔,就是那些来犯云州的敌人,南霁云的声音自然压得极低。眼见得对方传令完毕后快步离去,他便拍了拍陈宝儿的肩膀说道:“快走吧,这儿就要出击了!”
“南哥,一定要活着回来!”陈宝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南霁云重重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快步离去。眼见得本来还在和那些固安公主身边出身奚人的狼卫说话的唐振和唐岫都连忙迎了上来,他带着两人远离了这一支伏兵,最终方才不甘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武艺太差了,两手剑术甚至连在杜士仪手下招架十招都做不到,就算参加此次突袭,也必然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的根基太浅薄,积累太少,以至于更多的时间都不得不花在别人早已熟读的九经上,根本腾不出太多功夫来学习武艺。他本能地忽略了自己每日要处理的众多杂务,忍不住用拳头砸向了身旁的夯土围墙,咚的一声,惊得两个小随从全都为之大惊。
“小郎君!”
唐岫如今已经没了当初的畏缩。她深知自己能够从一介奚奴到如今跟了这样一个好主人有多难得,慌忙上前查看主人的右手,见只是微微泛红,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唐振则是在皱了皱眉后,笨拙地劝了一句:“小郎君若是觉得不能和他们一块冲杀在前,心里难受,那就更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见自己反倒要唐振和唐岫来劝解,陈宝儿一愣之下面上微红,随即就点了点头道:“你们说得没错,走,回都督府,肯定还有需要我们去做的事!”
我们,而不是我,这微妙的差别让唐振和唐岫全都心中一暖,连忙跟着陈宝儿上了马回去。当他们驰出不多远的时候,便只听南城箭楼之上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尽管明知道自己担心也没用,陈宝儿仍然是第一时间勒住了马回头眺望,继而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南霁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还有其他好汉子,也都要活着回来!
当郁罗干得知留下攻击北城的兵马被那一支突然莅临的奇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时,立刻为之色变。而奚人本来就不是以军纪著称的,得知后队被袭,一时间上下大乱,本来还在云梯上磨蹭的兵卒们也是手忙脚乱,甚至还有人进退失据最终摔落下来的。
他这次带来的两千余兵马为了掩藏行踪,一路快而隐秘,云梯还能拆成几段携带,但如同攻城锤之类的重物就决计不可能了。所以,从昨日下午鏖战到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对云州城那些坚实的城门下过多少工夫。于是,他咬牙切齿喝了一声撤退,眼见得充当步卒攻城的骑兵们纷纷准备翻身上马,陡然之间云州城南门打开,一拨骑兵犹如疾刺一般冲杀了过来,他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郁罗干好歹立刻醒悟了过来,当即大声喝令迎击。可是,还不等他以攻入云州城鼓动军心的时候,就只听敌军之中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的暴喝,紧跟着,手持长枪的一骑人便突然排众而出,马速陡然增加了一成,竟是一马当先冲入了刚刚从攻城云梯上退下来的人中。
只一个照面,南霁云便一枪挑落了两人。眼见得面前的敌人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勉强还击,他或扎或挑或横架或竖格,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集中在前方那一面黑旗上。尽管这些敌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不过一面黑旗号令上下,但就他跟着王忠嗣这几个月学习下来,深知斩将夺旗方才是打落一军士气的关键。因而,他几乎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借着长枪突击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不断调整方向往那黑旗之处突进而去。
由于他突然窜至最前列,即便是受命率领伏兵的狼卫副将虎牙也吓了一跳。然而,发现南霁云枪尖所指,赫然是敌军帅旗,他当机立断,一声号令紧随其后。他是如假包换的奚人,却只是奴隶出身,一身武艺是在奚王牙帐中从底层一点一点锤炼出来的,有他和另外一位狼卫护持住了南霁云的左右双翼,尽管南霁云心无旁骛勇往直前,但竟是势如破竹。从第一枪接敌,到如今眼看距离帅旗不过数十步,竟仿佛只有几个呼吸那么快。
而郁罗干从惊怒之间发现云州城中那些仿佛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小虫子竟然还敢出城迎击,到发觉这小小一支奇兵竟然所向披靡,也不过短短一眨眼的时间。知道这是因为军心已乱,他只来得及立时收拢左右最为信赖的亲卫布置迎击。
然而,气势一物本就是此消彼长,南霁云这一支伏兵养精蓄锐已久,从城门冲杀出来,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而郁罗干所部因为一夜大雪再加上攻城受挫,腹背受敌,气势已经弱了何止半截,这甫一交战,郁罗干就只见自己赖以成名的那支精兵在对方冲阵之下,几乎是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垮塌了下来。
战阵之中的南霁云却只觉得越杀越兴奋,越杀越畅快,往日练枪时觉得滞涩不名之处,此时此刻在厮杀中却一点一点都明晰了起来。他整个人越来越专注,眸子越来越明亮,尤其是当那黑色的帅旗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的时候,他手中长枪陡然前冲,将迎面一个满脸不可思议的敌人一枪扎透,最终一放一甩,那原本个头很不小的人体竟是朝着旗杆处飞了过去,巨大的冲力直接将那桦木所制的粗大旗杆冲得往后一折。紧跟着,众目睽睽之下,那旗杆竟是轰然断折。
一时间,南霁云仿佛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耳边的所有杂音都仿佛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握紧长枪的他将枪尾往后一拉,竟是在地上借力一顿,枪尖如同神龙摆尾一般往前一扫,而身下骏马亦是仿佛如臂使指一般骤然前跃,竟是一口气突破了前头最后几个阻截的敌人。当看到那身披黑色大氅,光凭服色就和寻常兵卒大不相同的七尺大汉时,精气神已经完全臻至巅峰的他大喝一声,人马枪一时如一,朝着这个最后的目标电射而去。
此时此刻,紧随其后的虎牙和其他狼卫都是又惊又喜。尽管最初也懊恼过这少年的胆大妄为,可现如今,他们更欣喜于今天这丰硕的战果。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虎牙鼓起双颊利啸了一声,麾下和他配合多年默契十分的狼卫们同时发出了尖锐的呼哨,气势陡增一倍不止,竟是堪堪敌住了四周围醒悟过来拼命反扑的敌军。而就在虎牙一口气斩杀了三人,打算去帮上南霁云一把时,就只听耳边传来了一声欢喜的大喝,他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少年郎的枪尖上,那身穿黑色大氅的主将赫然被高高挑了起来。而就在此刻,不远处亦是传来了犹如炸雷一般的齐喝。
“万胜!”
等候多时的云州军主力,终于回来了!
第581章 大局已定
漫天飞舞的雪花已然变得稀稀落落,曾经狞恶的敌人却已经不复威势。望着那高高的黑旗轰然倒塌,望着那身披黑色大氅的主将被那白袍小将高高挑落,最终重重落于尘埃,望着那打着云州旗号的兵马从背后直插敌阵,将仅剩的敌军分割成小块小块蚕食殆尽,杜士仪忍不住握紧拳头挥了挥。
“大局已定!”
正是大局已定。
王忠嗣亲自操练出来的云州军马尽管还算不上什么百战精兵,可是,在昨日傍晚风雪之中的一场伏击,他们利用埋伏和天气,直接将突厥三部联军给杀了个措手不及,今日悄然回师之际,挟着那大胜的势头,对上郁罗干这一支受挫深重的兵马,本来就是胜面更大。更不要说南霁云的这一支伏兵骤然突袭搅乱了敌军阵脚,他们何止是如虎添翼,最终四面扫荡战场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而这种让将士们宣泄战胜喜悦的时候,王忠嗣自然不会宣扬什么穷寇莫追。他直接将兵马一分为二,交给了昨日率领左右翼建下大功的罗盈和侯希逸,自己则是只带了几名亲随进入了云州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杜士仪,而是悄悄登上了南墙,当看到犹如血肉牢笼的城头景象,以及那些阴损的布置时,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是有些牙疼。
即便司马承祯说了可能天降大雪,可能够针对天气做出这些部署,最终还使其一一奏效的杜士仪,还真是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这一手实在是太狠毒了!
“郎君,郎君?”
听到左右亲随的呼唤,王忠嗣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几乎立时收起了胡思乱想的心绪,沉声说道:“回都督府禀报这一战的战况吧!”
王忠嗣留下别人扫荡战场,自己先行回城的消息,早在发现战局已定的第一时间就回到都督府收拾残局的杜士仪暂时还不知道。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王泠然等人,都是近乎一晚上不眠不休地全城安抚,抽取青壮预备不时之需的同时,也要做好打几天硬仗的准备。可现如今骤然得知战事结束了,尽管一晚上的功夫大多数都做了无用功,可顶着熊猫眼匆匆回来的他们全都是兴高采烈。尤其性情欢脱的崔颢更是哈哈大笑道:“这样的胜仗,干脆就下令全城大酺三天,喝个痛快!”
“你就知道喝!”王翰笑骂了一句,但脸上也大为意动。他和杜士仪是生死之交,当下就涎着脸说道,“不过,小崔这提议真是好主意,全城百姓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不能大酺三天,一天也好啊!”
“你们两个啊,一丘之貉!”郭荃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指着王翰和崔颢两个人,一时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恼火,“这满城数千口,需要多少酒,多少肉?这一天一夜的守城,死伤多少,抚恤多少,要用多少开销,你们就不能替杜长史省俭一点儿?”
然而,郭荃的这番捂紧钱袋子的论调,却连王泠然都大不以为然:“庆功宴当然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这次全城大半青壮都忙活了许久,就是每家犒赏酒肉也是应该的!放心,亏不了,这回王将军先打了一场胜仗,紧跟着城下又打了一场胜仗,缴获的战利品甚至都足够献俘长安了,虽说不能像上次剿灭马贼似的,全都扣下来完善城防,但想来圣人也一定会体恤咱们云州城这次一番苦战,不会在乎这点战利品!良驹倒在其次,要知道咱们这回的俘虏少说也有几百吧?”
王泠然当初也是赫赫有名进士及第的名士,可跟着固安公主在云州呆了这好几年,如今又成了云州都督府的正式官员,竟也沾染了几分商人的论调。此刻这市侩似的算计这些,顿时让一旁的王芳烈瞠目结舌。他是真正的从处士一步登天,情知从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这些同僚们,每一个都是这年头最最金贵的进士及第,名扬两京的名士,可越是相处,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越是崩塌,眼下他简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而偏偏作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这一主官的杜士仪,竟还从善如流地连连点头道:“没错,这样的大捷,云州城上下男女老少尽皆有功,是该好好开一场全城的庆功宴。谁说没有钱,这次的战利品用来抚恤庆功,完善城防绰绰有余!圣人面前我会请王将军一并代奏!”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王忠嗣的声音:“什么事要我一并代奏?”
显然,王忠嗣只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而他进门之际,杜士仪已经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见其风尘仆仆满身血污,他丝毫没觉得腌臜,直接伸手抱住了他的臂膀,继而大笑道:“咱们云州大捷的功臣回来了!王将军,留下你权掌云州军马,是我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决定,没有之一!”
王忠嗣本还想肃容解说一下此番进展,见杜士仪竟是表现得这般亲近和欣悦,而其他人也围上来热情地恭维庆祝,从小在深宫长大,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务必保持一段距离的他只觉得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温暖。
直到杜士仪很强势地把其他人都赶回了座位,执意拉了他前去同坐,他谦逊再三,不得不随其在主位坐下了。等到听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刚刚商量的庆功宴之事,听得昨日一下午的守城之战,昨日一晚上的加筑城墙,在城头上捣鼓那些名堂,他在惊叹之后,便爽朗地笑了。
“云州以孤城数千之众,力拒两拨军马来袭,军民上下齐心协力,这战利品谁也不好意思下手分润!太原尹李暠李公又不是那等贪图别人功劳的,其他人谁想染指,也得过了我这一关!就拿出来厚赏抚恤,大大庆功,这本就是云州上下军民应得的!”
“好一句应得的,就冲这一句,王将军,我就得好好敬你一杯!”崔颢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大家都记着,庆功宴上,好好灌他这个大功臣!”
“忘不了,不灌得他酩酊大醉,我就枉称并州酒豪!”王翰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忠嗣,龇牙一笑。
闹过之后,众人少不得重新开始梳理战果。尽管王忠嗣在云州境内伏击来犯的突厥三部联军近三千人大获全胜,云州又在郁罗干所部的攻势之下安然无恙,然而,盘点这场战事,谁都觉得侥幸之处颇多,每一个环节若是出了问题,都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后怕之余,郭荃便苦笑道:“要说咱们的运气还真是顶尖的,否则,单单两位贵主身在云州,倘若出了半点闪失,咱们这些人就齐齐以死谢罪吧!”
“都过去了,郭参军你就别给咱们泼凉水了。”王芳烈是最晚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云州的人,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话说回来,即便有司马宗主提早推断出了这场大雪,倘若白登山中没有存下足够的御寒毛皮,倘若杜长史的从人没有追上王将军,这次战局恐怕就要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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