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跟卜之兰在社交媒体上重新取得联系。我们在大学谈了三年恋爱,毕业时她连行李都没拿,人便消失了,手机号码也注销。这事就像一块砖头拍到我的脑袋上,有一年时间,我的脑海里都是轰鸣,还不时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我不知道嘎嘎声是什么声,后来我到了埃里,才发现那是木门开合时的声音,因为门的榫头不够润滑,每一次关或开,木门都会发出那种声响。当时我被这种响声烦死了,但现在我理解为一种召唤或暗示。毕业后,我求职没心情,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就像一个矛盾体,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曾在我怀里那么软的人心肠怎么会突然变硬?离开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好像恋爱是假的,生活是假的,就连时间空间都像是假的。
那三年,我们同吃同住,热天都不穿衣服,我拍她一下,她拍我一下,然后就滚床单。我们拥抱时亲吻时的狂热,历历在目,连她身体的每一次扭动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越想越不对劲,我怀疑她被暗杀或者绑架了。我去她家找她父母,她母亲说别找了,你跟她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不合适?她说因为我的耳朵没有耳垂。干吗要有耳垂?她母亲说因为有耳垂才有福气。这不是理由,而是托词。我说如果不合适,那你让卜之兰亲口跟我说。她母亲沉默,仿佛要用沉默把我赶走。卜之兰一直没出现,我在她家客厅住了一星期,她母亲说别等了,卜之兰出家了。我问,她在什么地方出家?她母亲说不希望我去打扰。我说她为什么要出家?她母亲说有解不开的心结。她家住在二十八楼,我站在阳台上,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我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了。但她母亲说活着,还有可能,你要是真爱她就再等几年,没准她修行够了又还俗呢。这句话像火星子,驱散了我心里的黑暗。我把想跳下去的心收回,也想找地方出家。我在网上搜索寺院,最想去的就是普陀山。我打电话询问有关部门,他们说想出家必须三证齐全,即身份证、父母同意本人出家证,以及当地政府出具的清白证。其余两证没问题,但父母同意证肯定拿不到,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寻思着找个地方隐居,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但过这种生活也需要钱,我没有,只能空想。
七月五号,一年前,博主“守拙归田园”在网上“艾特”我。她为什么要“艾特”我?是不是想要我买她的农产品?我产生了好奇,翻开她的博文和风光照,发现那些照片美得不要不要的,一看就是我脑海里想象的“世外桃源”。从她的言行,我知道她是女的,但网上没有她的一张照片,弄得挺神秘。神秘就像小时候躲猫猫,躲一时半会儿还有人找,但躲太久又不弄出点动静的话,那找的人就会失去兴趣,甚至干脆不找。我对“守拙归田园”的好奇心慢慢消失了,只是出于好感,久不久给她的产品点点赞。断断续续点了两个月的赞,她私信我,说她姓卜。我的身体突然一麻,像遭遇电击,差点晕倒,原来她就是卜之兰。我又惊喜又怨恨,一连扇了手机五个巴掌,甚至想取消对她的关注,但过了几分钟我又想跟她说话,想狠狠地拥抱她。一星期,我不理她。她每天发来一到两张照片,不是香格里拉的,而是她出家时的。她穿着尼姑服在尼姑庵里念经,打坐,在院子里扫地,在山路上挑水。这是我在她不辞而别四年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还是眉清目秀,外加一点楚楚可怜,眉清目秀到处有,楚楚可怜蛮难找,就像煮菜时的调料,让她一下鲜美起来。不看照片,我还可以用不搭理来报复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因为四年来虽然我常常想她,但想着想着就不那么具体了。可一看照片,她与我做过的一切立刻具体起来,就像照片里的人物突然动了,我没忍住,主动跟她联系。她说她还俗了,在埃里买了一栋农房,租了一些耕地,想做一个有机食品种养基地,遗憾的是身边没有帮手,如果有个帮手,那就心想事成了。我说做种养基地需要钱,她说她不缺资金,这两年网上销售赚了不少。她过着的生活正是我日夜向往的生活,但我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去投奔。她说你比多少钱都值钱。就这一句,把我感动得……刘青抹了一把眼眶,仿佛现在还在感动。他说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的表扬了,我看过一些资料,说植物你天天跟它说好听的,它会长得更茂盛,水你给它听音乐,它的结晶体会更漂亮,何况是人。我读大学时的那些优点,快被周围的人埋汰光了,听她这么表扬,身体立刻茂盛,心情马上开花。我收拾行李,恨不得第二天就见到她,但经过一夜的思考,我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我不够自信,就在快要点购动车票的时候,我悬在手机屏上的手指悬了许久,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我问她毕业时为什么突然蒸发?她说你来我告诉你,你不来我干吗要讲?我很矛盾,想立刻出发,又记恨当年她离开,想甩着空手去,又想等挣到钱了再去。等了七个多月,我终于等来了吴文超的这单生意。人一旦有了钱,心情就不太一样,连心胸都变得宽广了,空想就不再是空想。
冉咚咚发现只要说到埃里,说到有机种养,刘青就会抽几次鼻子,仿佛嗅到了那里的空气,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欢快起来。当他沉浸在往日的讲述时,却渐渐忘了眼前的处境,冉咚咚觉得发问的时候到了。她问让你离家出走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他说埃里的美景加卜之兰的爱情。她问哪一个更起作用?他说爱情。她说你不记恨她当年抛弃你?他说在爱的面前恨是没有力量的,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那不叫爱情。她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精彩的句子,就像是在说她和慕达夫目前正面临的情感考验,可见哲学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出于好奇,她问了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卜之兰不辞而别的原因是什么?她是真的出家吗?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这件事连我都不问,你为什么要问?既然我已经决定跟她一起生活,那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事她不讲,我也不问,含糊一点感情更牢固,无论是糨糊或胶水,凡是黏手指或黏纸片的东西都是糊状。她尴尬了,发现他是个极有想法的人,难怪卜之兰不嫌弃他的磕巴。她说除了美丽的风景和爱情,你离家出走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逃避某种责任。他说我是想来埃里了才骗吴文超的钱,而不是骗了他的钱才想来埃里。
“吴文超讲你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为什么这次你不守信用?”
“因为他给的任务没法完成。”
“那你为什么敢接?”
“我需要钱,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你想没想过谋害夏冰清也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办法?”
“我没那么残忍,我就是想赚钱。”
“夏冰清是不是你找人杀的?”
他有些愤怒,愤怒地站起又愤怒地坐下,说我找谁?谁会干这种既伤天害理又违法的傻事?她说吴文超怀疑你是凶手。他说诬蔑,他恨我骗了他的钱,想嫁祸于人。她说你为什么要注销手机号和社交媒体?他说我想从此过上安静的生活,谁都不搭理,热爱所有的人。她说你不用手机又不用电脑,你是怎么从网上看到夏冰清遇害的消息?他说我偶尔刷刷卜之兰的手机。她说你是几号知道夏冰清遇害的?他说十八号晚上。她说十九号下午四点,卜之兰在她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埃里的风景照,还配了一句话,但五分钟后就删除,你知道这事吗?他说不懂。她说是不是你叫她删除的?他说不是,绝对不是。冉咚咚想为什么要说“绝对”?就像酒醉的人喜欢说绝对没醉,出轨的人常把绝对没出轨挂在嘴边,狡猾者说自己老实,腐败者讲自己廉洁,平庸者夸自己才华横溢,人啊,怎么都喜欢说反话?
早晨八点,两个组都询问完毕,四人碰头交换意见。卜之兰和刘青的供词基本都对得上,没有大的出入。唯一出入的是卜之兰说六月十九日下午发布的照片是刘青叫她删的,但刘青却说不知道这件事。冉咚咚说重点不是照片,是配文:“来了一位帮手……”刘青为什么害怕暴露自己?凌芳说他是不是害怕吴文超找他还钱?冉咚咚说六月十八日晚,刘青已看到夏冰清遇害的消息,只要夏冰清一死,刘青的任务就算完成,不管这个任务是不是他亲自完成的。既然任务已完成,那他就可以交差,所以他害怕的人不是吴文超,而是我们。为什么害怕我们?我怀疑夏冰清是他找人杀害的。凌芳说刘青不承认,而我们又没有证据。冉咚咚说这是一场硬仗,一时半会儿还撬不开他的嘴巴,大家上午先休息,下午交换看笔录或听录音,看能不能从对话里找到突破口。
冉咚咚洗漱完毕却没有睡意,打开凌芳与卜之兰的询问录音听了起来。卜之兰说夏冰清是谁?什么是“大坑案”?为什么刘青从来没跟我说?她对刘青与这个案件有牵连表示震惊,一连说了十几个不知道,仿佛要证明凌芳找错人了。她说刘青到了埃里村后就没离开过,她也没离开。凌芳问刘青有什么变化,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她说刘青的饭量比以前大,睡觉比以前沉,性生活的质量比以前有所提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是个案犯。她用了五分钟帮刘青辩护,说他看见一只鸡崽死了都会悲伤半天,宰一条鱼都要念几声阿弥陀佛,砍一棵树都觉得是犯罪,做爱时戴套都认为是谋杀,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去害别人?凌芳说了一通表象与本质的关系,提醒她刘青从吴文超那里拿了十万块钱,任务是阻止夏冰清骚扰她的情夫,他连这种钱都敢赚,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她说那一定是误会,也许他是为了投资这个种养基地,找借口跟吴文超借钱。目前,他在种养基地投了八万块钱,她投了十二万。他们租了地,养牛羊,养猪鸡,还请了民工……在接下来的询问里,有用的信息越来越少,偶尔她会表现出对夏冰清的鄙视,说夏冰清毫无尊严,把女人的脸都丢光了。凌芳多次问消失的那三年她在什么地方?她不回答,说这是她的隐私。
下午,大家的体力和精力有所恢复,冉咚咚决定两组交换询问,哪怕把昨晚问过的话再问一遍,然后对比他们的回答寻找破绽。虽然与刘青同处一个环境,甚至比刘青提前两年进入香格里拉,但卜之兰的皮肤仍然保持着“城市白”或者说“平原白”,脸蛋、双手和脖子均没有“高原红”或“高原褐”。冉咚咚问她使用什么防晒霜和护肤品?她说了两个牌子。冉咚咚惊着了,说我用的也是这两个牌子。于是,两人大谈防晒霜、爽肤水和润肤乳,听得邵天伟一愣一愣的。冉咚咚对邵天伟说我们女人聊天,你坐在这干吗?现在没任务,你去休息吧。邵天伟略感意外,但看见冉咚咚目光坚定,便拿起记录本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卜之兰认为他们是在演戏,稍稍放松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冉咚咚说同为女性我对你的经历充满好奇,你能说说你离开刘青后的生活吗?我不记录,也替你保密。她说这事连刘青我都没说。冉咚咚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刘青,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我和我的丈夫也不是什么话都讲,就像刘青也没把他跟吴文超的这一出说给你听。
她首先判断冉咚咚并无恶意,然后觉得有必要敞开心扉表达一下诚意,非常奇怪,她越被怀疑就越想证明自己诚实,甚至认为诚实地讲述自己的私生活可以证明她有关刘青的供词也是诚实的。看着冉咚咚满脸的期待,她说我爱上别人了。冉咚咚说在我意料之中。她说那个人比我大十四岁,他有妻子和女儿。大二那年春天,他到我们学校做讲座,人长得帅口才又好,我成了他的迷妹,跟他要了电话号码。我以考研的名义去他的学校拜访他,拜访几次,他看出了我的意图,说有一种爱不能爱,那就是学生爱上老师或者老师爱上学生。他一边告诫我一边偷偷观察我,想跟我保持距离又假装不小心蹭我的身体,两天不见就发短信问我在干什么,但我一到他办公室他又满脸嫌弃,说怎么又来了?看他那么虚伪,我一生气就找了个替代品,爱给他看。我把我和刘青的亲热照发给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祝福。原来他不在乎我,我的所有表现都是“自嗨”。渐渐地,我跟他不来往了。但领毕业证那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我去了,他说想招我做他的助理,条件是必须单身。我懂得他的意思,扭头便走,可刚走几步就被他搂住。这一搂,搂出了我压抑三年的怨恨,举手给了他一巴掌,同时,这一搂,也搂醒了我对他的崇拜。仅仅是愣了一秒钟,我就扑进他的怀里,像一个讨债的,恨不得把他这几年欠我的连本带息统统地讨回来,彼此的防线顿时沦陷。崇拜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就像那些再生动物,哪怕你把它砍成几截,也会再长出一个自己。我研究过来自奇瓦瓦沙漠的“鳞叶卷柏”,干燥时它卷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但只要一接触水它就起死回生。那一刻,我就像“鳞叶卷柏”,他就像水,我的暗恋复活了。
做了他的三年助理,他只跟我玩却不给我婚姻承诺,于是我决定离开他。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他,但真要离开时我才发现撕不开,就像伤口贴着膏药那样撕不开,一旦强行开撕那才叫个痛彻心扉。当初我妈为了骗刘青,说我出家了,真是先见之明。强行离开他之后,我首先想到了出家。我妈是律师,每次帮人打官司之前都要烧香拜佛,烧香磕头多了她也就信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她托人找关系,让我到北梁尼姑庵住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我一边听庵主开导,一边思考人生,最终决定寻找“世外桃源”,没想到这一点跟刘青不谋而合。我们都是受过伤害的人,都想逃避。冉咚咚说这叫“连环伤”,渣男伤害你,你伤害刘青,刘青伤害夏冰清,每一个伤害都不是单纯的伤害。她说刘青伤没伤害夏冰清我不确定,但我伤害刘青是事实,所以我会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他。
“那个伤害你的男人是谁?”冉咚咚问。
“我不想说,其实,我也伤害了他。”
“他到你们学校做的是什么讲座?”
“人文讲座,主要讲文学名著里的女性塑造,重点讲福楼拜如何塑造包法利夫人。”
“这么说,他是文学院的教授?”
是的,她说,他讲得太精彩了。他说同学们,你们没谈过恋爱也应该读读恋爱小说,否则将来你们大学毕业了连恋爱都不会谈。看看福楼拜是怎么写恋爱的?他写罗多尔夫捏住包法利夫人的手时,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同学们哗地笑了起来,有人说报告厅里自从有报告以来,还是第一次响起这么欢快而密集的笑声。他接着讲,福楼拜为了让包法利夫人有偷情的机会,故意把她丈夫写得很蠢。包法利夫人的两次出轨都是包法利先生促成的:一次是他叫夫人跟罗尔多夫一起骑马散心,结果罗尔多夫跟他夫人好上了;一次是他叫夫人单独留在卢昂看戏,结果夫人跟赖昂的感情死灰复燃了。包法利夫人住在永镇,赖昂住在卢昂,他们之间有距离,思念了怎么办?不着急,包法利先生会给他们提供机会。因为一份委托书,他叫夫人去卢昂找赖昂,此事办妥,夫人似乎没有理由再去卢昂了,不着急,包法利先生还会给机会。他同意夫人去卢昂学习钢琴,于是夫人跟赖昂的私会得以继续。你们说,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丈夫吗?同学们又笑,笑得把平时辅导员的训诫都忘得一干二净。笑声越热烈,他的讲座就越精彩,好像笑声是网上的打赏或点赞。他说作家们为了给女主人公们偷情的机会,总是故意把她们的丈夫写得迟钝一点,他们要是不迟钝故事就没法进行,人物就没法塑造,包法利先生是这样,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是这样,《红与黑》中德纳尔夫人的丈夫德·雷纳尔先生也是这样。又是笑声,又是掌声……她沉浸在当年的氛围里,虽然有所克制,但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甜蜜。
“这个教授是不是姓慕?”冉咚咚打断她。
“你怎么知道?”她惊得双肩一耸,身体一让。
“他是不是叫慕达夫?”
她摇头:“他是姓穆,穆桂英的穆,但不叫穆达夫。”
“他是不是西江大学的?”
“不、不是。”
“你撒谎。他就是慕达夫,他写过一篇论文,叫《论出轨女人们的丈夫形象塑造》,观点跟你刚才讲的一模一样。”冉咚咚忽地拍了拍桌子,“天哪,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了?”
卜之兰惊恐地看着,不知道冉咚咚为什么要突然提高嗓门,还把桌子拍得嘭嘭地响,好像她是凶手似的。邵天伟推门而入,冉咚咚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整个人顿时蔫了。邵天伟问卜之兰,穆教授是不是读过慕教授的文章?卜之兰说我不知道。邵天伟说现如今教授们的观点就像不同的苹果,虽然有口感上的差别,但营养成分却相似。
第八章 信任
冉咚咚把刘青带回本市突击讯问。卜之兰每天都抱着一束玫瑰站在公安局大门外等待。玫瑰撑着她的下巴,除了香气扑鼻,还把她的脸蛋衬托得红扑扑的,吸引不少路人围观。在香格里拉时,冉咚咚说我们只需要刘青回去,你不用。卜之兰说从今后,刘青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也就是说卜之兰相信刘青,并用陪伴和等待对他进行毫不犹豫的支持,同时也用这种方式提醒冉咚咚,你们抓错人了。冉咚咚想只有深爱着的人,才会如此信任吧。
五天后,刘青被释放,侦破工作再次中断,专案组研究了两天也没找到新的突破口,大家都陷入了焦虑。尤其是冉咚咚,她满以为刘青是本案的终点,抓到他就大功告成,却不想他既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唆使别人作案的蛛丝马迹。调查他从吴文超手里拿到的现金使用情况:八万元用于投资种养基地,一万元用于偿还他表姐以及朋友们的欠款,一万元退给夏冰清,他说那是夏冰清提前付给他办理移民手续的订金。只有这一万元的使用没有票证,但他一口咬定退给夏冰清了,因为合同上写的是“订金”而不是“定金”。冉咚咚找来合同一看,的确是这么写的,而他说退订金的那天,夏冰清也确实去过公司找他。没有漏洞且死无对证,冉咚咚的推理失败了。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仿佛不思考出一个方案来绝不开门。同事们以为她回家休息了,慕达夫以为她在办案,没有谁知道她在自我禁闭。
到了第三天下晚班的时间,慕达夫忍不住给邵天伟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冉咚咚怎么一直联系不上?邵天伟去拍冉咚咚办公室的门,里面没反应。凌芳站在门前叫她的名字,里面仍然没反应。王副局长把门一脚踹开,看见冉咚咚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抱肩,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大家,眼神呆滞而又紧张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好像一只小动物被人逼到死角那样瑟瑟发抖。王副局长说从现在起,我命令你休息,如果有必要就去住院疗养,案件由我直接负责,你暂时别过问了。冉咚咚说我好像看见凶手了,但每次他都一闪而过,我伸手抓他,但每次都抓到墙壁。王副局长说你养好身体再归队吧。冉咚咚说那不行,我不能半路撂担子。王副局长说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冉咚咚说当然是我听你的。
慕达夫把冉咚咚接回家。冉咚咚洗了一个热水澡,倒头便睡。慕达夫每隔一小时就轻轻打开主卧的门,往里面偷偷地看一眼,发现她呼吸均匀,一听便知道是她平时睡得最沉最香的那种节奏,这让他绷紧的心情稍微有些松弛,关门的手劲越来越大。早晨,他为她准备了鸡蛋羹、稀饭、牛奶和水果,但她没起床,睡得像一截会呼吸的木头。中午,他为她准备了人参鸡汤、煎牛扒和炒素菜,但她仍呼呼大睡,似乎要等到有人发明了长生不老药才愿意醒来似的。下午六点,已经睡了二十个小时的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边用了一会儿时间确定时空关系,再走向洗漱台,一边梳洗一边回忆睡前的情形。半小时后她来到餐桌边,看着慕达夫为她准备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整个人也变得有了一点精气神。在吃的过程中她一言不发,但他看得出她在一边吃一边想事,大概率是在想与案件相关的事。他不吭声,用沉默陪伴沉默,用蹑手蹑脚的行为如履薄冰的心态伺候她的挫败感。他想她一定在为没抓到凶手而自责,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饭后,他泡了一壶她爱喝的非贝贞送的红茶。她仿佛闻到了茶香,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距离。她说老慕,你觉得我反常吗?假如你遇到难题,会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他说当然,但我们也得承认压力太大了身心或多或少会疲劳生锈,甚至刹车失灵,就像汽车跑了几千公里后必须进店保养,谁都不例外,哪怕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如果这时候我进店保养,算不算逃避?”
“办案就像写文章,要是没有灵感硬往下写,百分之百是废稿,还不如冷静下来找找方向,我的经验是心情越放松灵感来得越快。”
她慢慢地喝了两小杯茶:“要不我们去旅游?”
他以为是幻听,目光在她脸上求证。她说去泰山怎么样?他说泰山好,五岳之一,先后有十三代帝王登山封禅或祭祀。她说算了,那地方帝王气太重没法放松,要不去一个纯天然的地方,九寨沟如何?他说漂亮,世界自然遗产,色彩缤纷水质透亮,是个洗心革面的好地方。她说但这个季节不合适,天气偏冷,树叶已经掉光,看上去会悲凉,要不在桂林找个民宿住几天?他立刻用手机在网上搜索,找到一个深山里的客栈。她看了看客栈的图片和价格,说就这个,你订房订车票。他说唤雨去吗?她说她要上课,去了会影响她的考试成绩,而且我们好久没过两人世界了。他问什么时候出发?她说后天。他立即刷了两张高铁车票,交了住房定金。
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他按平时套路,不到一小时收拾完毕,但是她一直在调整。先是调整服装,从套装到休闲装反复地调,每一件都拿到穿衣镜前比画,让他帮她参谋。折腾一小时,她才把服装确定下来。然后,她收拾护肤品和化妆品,从大瓶搬到小瓶,从小瓶搬到大瓶,十几个瓶子倒腾来倒腾去,又用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她开始收拾咖啡壶和咖啡豆,说是中西结合,既喝茶也喝咖啡。光选咖啡豆她就耗去了差不多一小时,看品牌看保质期,丢掉了许多过期的。看着那些几年前买的咖啡豆,她才发现自己三年没收拾杂物了。于是,她一边准备行李一边清理库存,丢掉了三双鞋,淘汰了两纸箱的服装,抛弃了一批过期食物和饮料。午后,她上网找电影,找来找去,找到三部她一直想看而又没有时间看的推理片,把它们一并下载,计划带到客栈去看。下载完电影,她开车出去买了一个手机自拍杆,也买了一些日常用品、零食和出行必备药。看她如此用心,他高兴得像有两只手在心里不停地鼓掌,觉得那个曾经的冉咚咚回来了,也许会同时带回来他们曾经的融洽和信任。
但是,到了深夜十点,她想到案件还悬着自己却去旅游,便忍不住蔑视自己,像蔑视逃兵一样蔑视,蔑视着蔑视着,情绪突然低落。她说你确定要去吗?他说干吗不去,车票和房都订好了。她说你是舍不得车票和房费才去呢还是一直就想跟我去?他说一直想跟你去。她说就我们俩?他说没有别人。她说我们俩住在深山里有意思吗?和住在家里有什么区别?他说空气不一样,环境不一样,心情也会不一样。她说可是想说的话都一样,有必要跑那么远折腾自己吗?算了,我还是去疗养院吧。他想糟糕,她宁可住院疗养也不愿跟我去旅游,这得有多大的仇呀。
第二天早晨,慕达夫做好早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他们为旅游准备的两只行李箱还立在门口,仿佛它们有脚,随时可以溜出去,溜过大街,奔向车站,抛下主人自己去旅行。昨晚,冉咚咚虽然拒绝了两人出行,但并没有把行李从箱子里拿出来,因此,他也没退掉客栈的订房和高铁票,幻想冉咚咚一大早从主卧出来,心情大好,说一声出发。然而,等了半小时,主卧的门还没打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她再不起床,即便心情大好也赶不上这趟高铁了。于是他轻轻地拍门,小心地扭动门把手,推开一道缝,看见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仿佛从昨晚睁到现在。他说起来吃早餐吧。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像眼睛醒了思维却没有醒。他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照热了半个房间和半张床铺。热像一排蚂蚁在毯子上爬行,慢慢地爬上她的手臂、脖子和脸蛋,但她仍然没动,仿佛睁大眼睛只是为了睁大眼睛。
他用托盘把早餐端到床头,舀起一勺稀饭喂她。她抬手打掉勺子,就像年迈的人推开搀扶者,以证明自己还没沦落到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步。他生气了,似乎她打掉的不是勺子而是他的尊严,可他却不能把这股怨气表现出来,必须闭紧嘴巴像压住大蒜气味那样压住。她说你别对我太好,你付出越多将来心理会越不平衡,与其将来心理不平衡还不如现在撒手不管。他想我不是没产生过撒手不管的念头,甚至想到过提起行李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走了谁来做唤雨的父亲?谁煮饭洗衣服拖地板?你还能跟谁发脾气?他的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不能这么讲。他说假如我躺下了,你也会这样照顾我。她说不会。说完,她想我当然会,可为什么心口不一?因为我不喜欢他的道德绑架。他突然感到悲凉,觉得她的心肠够硬,都这么迁就了连一句软话都没有,仿佛千年的死树蔸再也砍不出树浆,也许离婚对我不是一件坏事。他开始想象离婚后的种种状况,想象自己离了以后自由轻松事业辉煌,而她则孤独抑郁甚至有可能工作不顺,心里不禁产生怜悯。他说嘴上越硬的人往往心里越软,我知道你善良。她觉得舒服,心仿佛被揉了一下,就像乳房被揉了一下,沉睡已久的欲望突然想翻一个身。
“你爱我吗?”她问了一个以前她经常问的问题。
他想说爱,但觉得不准确,便回答你是我最牵挂的人之一。她说这不是爱。他说爱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就像服药,不同的年龄段服不同的药量。初恋是美好的,大多用来回味;热恋浓烈,用于燃烧;结婚后是平淡与琐碎,用来生活;老年是不离不弃,用于陪伴。如果你非得在结婚后找热恋的感觉,那就像在唐朝找手机,在月球上找植物。她不服气,说爱就像真理一样永恒。他说爱可以永恒但爱情不能,所有的“爱情”最终都将变成“爱”,两个字先走掉一个,仿佛夫妻总得有一个先死。她沉默了,伤感了,睁大的眼睛缩小一圈,目光不再空洞,仿佛有了内容,也就是说有内容的眼睛不一定非得睁出铜铃般的效果。
“那么,你觉得我爱你吗?”她问。
他说不容置疑。她噗的一声,差点笑出声来,说你也太自恋了吧,如果我爱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跟你离婚?他说这叫虐恋,心理学有一种说法,那就是你越爱一个人就越想折磨他,你越怕失去他就越想离开他,赶走关心自己的人,是害怕对方不能一直关心自己。她的眼睛又缩小一圈,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以至于他的面部都有了灼痛感。她说谁告诉你的,莫医生或金医生?他站起来走出去,五分钟后抱来一摞书,全部摊到床上,都是心理学方面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