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燃盯着顾珩北,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字地说:
“催眠是可以强行将病人隐藏的记忆都挖掘出来,强迫他面对,但的确也可能誘发出其他的情绪病,精神和大脑的后遗症最难预料,包括你说的这种片面恢复记忆给他带来新的精神创伤……都是可能发生的。”
“那就……”顾珩北的手掌用力按在面前的那份协议书上,他站了起来,嗓音依然轻轻浅浅的,语气却比钟燃刚才刻意咬出来的字眼更加铿锵有力,“先保守着来吧,让他……顺其自然。”
顾珩北对钟燃说:“我作为纪寒川限制民事行为能力期间的唯一监护人,他的治疗方式我说了算,不管谁来找你,你都这么说。”
……
苍穹是冬日里少有的洁净如洗,钟燃的这家私人医院常年绿植如云,园丁正在给一株株高大的雪松裹上新的保护膜。
顾珩北的车就停在一棵雪松之下,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落进来,在他的发梢和肩颈上铺上一层浅金色的纱。
他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你在哪?”
对方有些迟疑,还是报给他地址。
顾珩北驱车来到一个新建不久的小区,徐进的居处就在这里。
虽然钟燃气得要爆炸,顾珩北还是把他的办公室和休息间当成托儿所用。
事儿一件一件都很棘手,人一个一个都很难缠,但是顾珩北怕个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纪宁生直到开门让顾珩北进来还在不敢置信:“你……你来找我干什么……小川呢?”
顾珩北径直入屋,大马金刀地在沙发上坐下,车钥匙“咣当”一声扔在茶几上,来者不善,气势凌人。
纪宁生惊疑不定地揣度着顾珩北的来意。
他刚刚在顾珩北对面坐下,就听顾珩北冷冷开口:
“纪宁生,四年前我回国,纪寒川进了HHW疗养所,他到底受了什么伤,得了什么病?”
第77章
这个猜测来得毫无预兆,就像一条在顾珩北的记忆长河里造访过的小游鱼,顾珩北曾无数次窥见过它快速得摆尾,却从来没有试图攫住过它。
直到昨天晚上,也许是时过境迁人在局外,当年在疗养院内横冲直撞时忽略过的所有细节都化作一帧一帧放大的镜头,清晰定格,供他重新审视。
那天的纪寒川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顾珩北,脚步虚浮不稳,面色惨白得几无人色,额头脸颊汗滴涔涔,他的手有好几次抓到了顾珩北,冰凉彻骨,虚软无力……纪寒川就算再心虚气短,也不可能是那副模样。
顾珩北先入为主地以为纪寒川在疗养院里一定是在陪伴别人,但其实整整一月固守在那里一步不出,最大的可能明明是——纪寒川自己在住院。
“纪宁生,四年前我回国,纪寒川进了HHW疗养所,他到底受了什么伤,得了什么病?”
单刀直入的问话像是一根带着几万伏电压的鞭子狠狠抽中纪宁生,他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如临大敌一般瞪着顾珩北:“你……你知道了什么?”
不等顾珩北再开口,纪宁生已经疯狂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疗养院里的信息都是保密的,没人敢告诉你……”
顾珩北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洞悉一切的眼神盯着纪宁生,他在HHW那里的确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是纪宁生的脸上却写满了字。
纪宁生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抱住双臂,绷紧了神色,像是给自己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盔,想要隔绝掉顾珩北探视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疗养院。”
顾珩北望着纪宁生,客厅里光线有些暗,纪宁生穿着浅灰色的珊瑚绒居家服,身体消瘦而孱弱,蜷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像是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露在外面的双手、小臂和脚踝都在颤抖,泛着冷涔涔的青白色。
顾珩北缓缓靠近沙发椅背里,兀自道:“纪寒川既然在住院,你肯定是寸步不离的,我去HHW的那天你也在吧?不过我当时没有看到你,让我想想,你会在哪呢?”
纪宁生脸上的颊骨狠狠抽动了下。
顾珩北轻扬起下巴,拇指抵在下颌上,一下一下摩|挲着下颌骨连接到咽喉的一块皮肤,像是真的陷入了思考。
纪宁生却觉得顾珩北扼住的是他的咽喉,他的呼吸都被堵在胸腔里,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痉挛般战栗着。
“HHW疗养院,A区,009号房,”顾珩北的目光若有若无扫着纪宁生青白的脸,他的声音轻而稳,每一个吐字都像是小砂砾在青石路上咯咯滚动,清晰无比,“我已经推开房门了,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她有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我一直以为那是伊万卡。我见过伊万卡的时间不多,她的头发每一次都在变化颜色,有时候是金色,有时候是亚麻色,有时候是酒红色……纪宁生,不如你告诉我,那天伊万卡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说说看呢纪宁生,”顾珩北把问题轻声复述了遍,“那天伊万卡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纪宁生没有吱声,他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任由顾珩北的目光如锉刀,在他面部的皮肤上寸寸切割。
“那天我看到的背影,是你。”
顾珩北笃定地下结论,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纪宁生的身躯触电般重重一震。
“这就奇怪了……”顾珩北眉峰紧拧,困惑不已,“为什么纪寒川生病不能让我知道?他是生了什么病整整一个月不能行动?他为什么宁可让我误会那是伊万卡也不对我解释?如果是个女人,还能珠胎暗结在那里生孩子坐月子,但纪寒川能得什么病,他得了什么病你们兄弟俩要联手做戏把我赶走?”
顾珩北仰着头,无数零碎的线索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他回忆着,思考着,分析着:“他所有的检查指标都很正常,他的身上没有重伤或者大手术留下的创口,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病能让他一个月都不良于行,除非——”
突如其来的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顾珩北的声调陡然扬高,尖锐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剑刺破僵凝的空气:
“他在做过某个手术之后通过修复,又把伤口掩盖了!”
“是什么样的手术没能在身体里留下痕迹轻易瞒过一切医生?”顾珩北语速猝然间又快又急,如落雨又如鼓点,噼里啪啦砸进纪宁生的耳膜里,“引流摘除修补移植他做了哪一个?HMM是罗伊实验室指定疗养院,罗伊实验室最大的研究成果就是人体器官再培育,心肝脾肺肾胃胆胰肠……他动过哪里换过哪个器官?”
“不……”纪宁生骤然间被敲断了腿骨般跌坐在沙发上,他蜷起腿,竟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似地直往沙发角落上缩,“你别说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人体双肾左边狭长右边宽短,纪寒川的两边肾却形状一致,他做过肾移植!但他本身没有任何肾病……”
顾珩北双手“嘭”地拍在茶几上,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纪宁生,俊美的面庞扭曲得不成样子,他厉声逼问纪宁生:
“他在四年前把自己的肾移给了别人几年后又换进了再培育过的新肾纪宁生他把肾换给谁了?!”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